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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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澤裡卻怒起心頭,「媽的,那我不是白挨了你們的打!」 老王看著他,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仰頭喝幹了,說:「難道你還想打回來?」 李老闆狠狠瞪了拉加澤裡一眼,「送老王回去。」 拉加澤裡也覺出了自己的冒失,賠著笑臉攙起了老王。人還站在門口,背後的燈光,已經把兩人的身影投射到了外面的馬路上。 兩個身影搖晃不定,相互疊加著,顯得那麼親密無問。 酒醉了的老王更是被憋得喘不上氣來,但他還是說:「小子,與其跟我鬥氣,不如趁著警察都泄了氣的好機會,抓緊幹點自己的事情。」 12 第二天早上,拉加澤裡早早起來,看到執勤點前的兩部警車已經不在了,只在泥地上還留著清晰的車轍,空氣裡還彌漫著淡淡的汽油味道。他走到窗前,見屋子裡那幾張床上,被褥也都收拾了。 他對李老闆說:「老王說的是真的。」 李老闆抱著大茶杯沒有說話。 他又說:「昨天我太冒失了。」 李老闆這才重重地把茶杯暾在桌上,口氣卻平靜,「你就受不得一點委屈?知不知道老子坐了多少年牢?」 他想說幾句抱歉的話,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李老闆揮揮手說:「你都知道自己錯了,我還生什麼氣呢?你是個聰明人,該幹什麼就趕緊去幹吧。」 拉加澤裡巴不得馬上就趕到機村搜羅木頭,裝車,發運,李老闆給他的單子足足有十卡車的木頭。 他不會規規矩矩就弄十卡車。規規矩矩的生意賺不了幾個錢。他用這指標作掩護,至少弄出二十卡車木頭。就靠這一張單子,他至少要賺到十萬塊錢。 機會來了,膽子大一點,下手狠一點,這錢也就到手了。他心頭雖然興奮著急,想著馬上就奔往機村。 但他還是打開店門,把招牌擺到店外,把來往司機補胎要用的剪子、銼刀、舊橡皮、膠水一一擺好,甚至還接通電源,看充氣泵運轉是否正常,這一切都妥帖了,他又把水管拉到空地架好,看膠皮管子裡湧出的清水成扇面散開,清芬的水汽立即就把乾燥嗆人的塵土味壓下去了。 忙乎著這一切的時候,他心裡的焦灼也給壓下去了。 李老闆又抱著他那架二胡拉起了一支悲切的曲子。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耀眼,拉加澤裡看不見李老闆的臉,只是在那好像可以觸摸的一簇簇光線背後,看到他拉琴的影子。拉加澤裡想像不出來,這個那麼有來頭,讓那麼多人羡慕不已的人,拉出的琴聲卻如此寂寞悲苦。仔細想想,他真的從沒見過李老闆眉宇之間有過真正高興的神情。在檢查站,他本來只是想跟本佳聯繫一下過關的時間。本佳不說話.只縣朝牆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張本周的值班時刻表。他笑了,「就這麼明明白白地寫著?」 在雙江口鎮上,來往的木頭販子,卡車司機,凡是要過關的人,都會打聽,檢查站上的那些人誰誰在什麼時候當班。沒指標的,需要內線,有指標的.也多多少少會超出指標,需要人高抬貴手。就算是指標手續全部合法,也擔心過關的時候被挑刺,被刁難,即便什麼關係沒有,也希望遇上一個性情溫和,好說話的主。這也是雙江口鎮上茶館裡,旅館酒席上,小吃店飯桌上最經常的話題。 拉加澤裡說:「就像學校裡學生做清潔值日一樣。」 「對,就像清潔值日。」本佳把聽錄音的耳機摘下來,「問題是,誰能進到這問屋子。」 「我進來了。」 「所以,你的財運來了。」本佳還給他攔了一輛往縣林場去裝料的車回機村去。縣林場是伐木場撤出機村之後由縣政府建立起來的,就在過了機村,往峽谷更深處去,往覺爾郎方向去的地方。為此,還從機村開始修築了一條簡易的林區公路。據說,這條公路是依照著規劃中的覺爾郎風景區的設計圖修的。縣上的幹部下來講,將來,再修往覺爾郎風景區的路,只要稍梢拓寬一點,就可以行駛遊客乘坐的旅遊大巴了。縣林業局的人所以來機村講這些話.因為新公路要占去機村十幾畝莊稼地,還要從幾戶人家背後的山坡上通過。公路會斬斷從高遠處的山脈一瀉而下的「氣」,壞了這些房子的風水,對這種情形,老百姓是很不高興的。但是,機村人也願意有一個美好未來,對於機村人來說,唯一可以看作美好未來的目標,就是那個規劃中的覺爾郎風景區。差不多每個機村人都知道上面那個規劃。知道有一天,通往省城的公路將不再從雙江口鎮子那裡上山,而要從機村經過,然後,一條隧道將穿過大山的腹部,使覺爾郎峽谷封閉至今,讓所有人視為畏途的那些懸崖將不再是天塹。那時,那些懸崖前會豎起高高的觀光電梯。只消幾分鐘時間,電梯就升到懸崖頂端,讓遊客從高處天神一樣俯瞰這個美麗的峽谷。 看峽谷裡的美麗湖水,奔跑的鹿群,還有古王國的廢墟。機村人甚至聽說,有個設計師甚至設想把那架觀光電梯設計成一座佛塔的形狀。這樣一來,覺爾郎峽谷除了自然景觀與古代遺跡,這座世界第一的佛塔本身就成為了世界第一的人造景觀。沒有機村人不在盼望那個計劃的實現。他們盼來過一些規劃中的東西,比如水電站、拖拉機和人民公社這樣的東西,也有一些東西只是傳說,而沒有真正出現。比如六十年代機村森林大火時傳說中要派來滅火的轟炸機,比如農業機械化,再比如曾經傳說過一陣的,一所大學要把機村變成一個綜合性的農場兼實驗基地。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規劃呢?因為十幾年前,一個會跳朝鮮族舞蹈的大學老師當過一任工作組長,他在機村山上采到過幾種野草,說用這些野草跟麥子嫁接可以培養出高產的良種。這個組長還是唯一個去過覺爾郎峽谷的幹部,他說,那個峽谷是一個科學寶庫。現在,機村人還傳說,當年那個大學老師就是將來風景區管理局的局長。 當然,更讓機村人無話可說的是,已經是縣委書記的老魏親自帶人來到村裡。他沒有馬上』開會。他讓跟來的人呆在廣場上。自已只帶著秘書,這家人吃碗茶,那家人喝點酒,兒家人走下來,他才對林業局長說:「你可以開會了。」 拉加澤裡記得,老魏也去了他們家。 照例,老魏是可以不必去他們家的。老魏先去的那幾家,都是在機村能說上話的。但老魏說:「我得去,要是有時間,每一家都應該去。修路也要影響到這家人,我得去。」 拉加澤裡不認識老魏。但機村很多人會不斷說起他。這也是他見到的第一個聽見過很多次,但卻第一次見到的人物。他覺得,聽見過很多次,但卻不能見到的人物,就是偉大的人物。 老魏拍拍他的頭說:「小鬼,我在機村時,你還沒有生出來吧。」 拉加澤裡當然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生出來,哥哥聽了這句話已經激動得不行了。哥哥一激動,嘴唇就要哆嗦不止,「我仃j都知道書記向著我們機村,我們也不給機村添麻煩。要修路就修吧。」 老魏像在自己家一樣坐下來,端著茶碗,話說得語重心長:「這條路不光是砍樹,也算是為將來開發風景區的前期準備。」 拉加澤裡想,哥哥其實並不真懂得縣委書記的這句話,但僅儀只是堂堂縣委書記親自來做說服工作這件事.就讓他感動不已了。哥哥說:「那些說法都是封建迷信,縣上需要砍那些木頭,就修吧,我沒有意見!」 老魏說:「那些木頭都是十多年前大火燒過的,再不伐下來,爛在山裡也可惜了。縣裡給十部發工資,給老百姓辦事,也需要錢哪!但我們的原則是,只砍伐過火林木。」 但誰都知道,那些林術過火已經快二十年了,早已經朽腐不堪,而新建的縣林場瞄準的是旁邊那些沒過火的林子。應該說,那是機村唯一一片完整的森林了。但對機村來說,老魏作為縣委書記親自出馬,這已經非常非常有面子了,還有什麼事情不能答應。 那天,老魏還對哥哥說:「有什麼困難,就對政府提出來。雖說政府也困難,但總比老百姓好過多了。」 哥哥連連表示沒有什麼困難。 老魏來到會場還對手下的那些幹部感歎,「我們的老百姓真是好說話!」林業局長眨眨眼,沒有說話,他遇到的麻煩事情多了,沒有感覺到有一個老百姓是好說話的,同樣,除了老魏這樣的老幹部,在機村人眼中,今天的幹部,也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但無論如何,這條路修成了。路一修成,縣屬林場順利建立起來,因為有了那個林場,才有了雙江口的木材檢查站。正因為如此,機村人也才大面積地幹上了盜伐林木的營生。在這個縣,沒有林場,也沒有檢查站的地方,即便有大片森林,盜伐木材的人一下就被發現了。但在機村,林場的生產是盜伐的最好掩護,而且,不管什麼來路的木頭,只要經過檢查站,在一張卡片上敲上個藍色印章,就是合法的木頭了。 拉加澤裡回到村裡,再也不用叫人放話出去了。 馬上就有人找上來,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頭。他看了幾處,依據材質定了等級跟價錢。而且,他也跟那些木頭老闆一樣,隨身的包裡帶了一根卷尺與一本材積表。卷尺量了木頭的長度和截口的直徑,不用摁計算器,一翻那本材積表,上面已經有現成答案了。不用半天時間,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 這就是五車料了。其中兩車是鐵手的。分手時,鐵手緊追著問:「鋼牙,告訴我下次你要多少?」 他停下腳步,反問:「你有多少?」 鐵手就大笑,「反正都是這個價,下次你也不用四處跑,我來替你辦。」 其實,拉加澤裡等的也就是這句話,「真的?」 「真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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