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③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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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澤裡也把聲音放柔和了,「我就在村子轉轉,是你招呼我過來的。」 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隻手扭到身後,「還想嘗嘗請你過夜的滋味?」 「我的腰!」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腰眼那裡直升上腦頂,並在眼前炸開了一片金花。 警察手松了一點,卻沒放開,「小子,裝什麼英雄,人都是肉體凡胎!」 這時,有人發話了,「都是肉體凡胎,憑什麼有人打人,有人被人打!」 「誰?」 「我。」 機村唯一還留著一根辮子,辮子裡還編織著紅色絲絛的男人從人群裡站了出來。這個人是拉加澤裡從前戀人的父親崔巴噶瓦。他走過來,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他手上沒有動作,只是越來越緊地扼住警察的手腕。警察的臉色慢慢變了,手也鬆開了。 崔巴噶瓦說:「警察先生,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管教,誰讓你穿上了這身的衣服,就把不能隨便打人的規矩都忘了。」 「你……!」 「看你的皮膚與眉眼,也是我們一樣的黑頭藏民吧,你這麼做,你的父母該擔心你死後要下地獄了。」 然後,他對拉加澤裡說:「跟我走,我給你弄弄身上的傷。」拉加澤裡很不好意思,因為老人是自己過去戀人的父親。過去的戀人已經是醫學院的大學生。自己卻被一個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負。所以,他站立不動。老人又回過頭來,說:「來吧。」 他就往前走了。 而警察在他身後叫道:「回來!」 他沒有回頭,仍然往前走,他心裡頭不怕警察,但他的身體害怕,他一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了,準備承受背後襲來的警棍的擊打。帶著強烈電流的警棍不僅擊打肌肉,還能擊打骨頭與神經。但他都走出了圍觀的人群,那警察倚著警車沒有動彈。讓一群被激發出敵意的村民圍著,他也不敢動彈。他臉上依然擺出兇惡的表情,心裡卻焦急地等待入戶調查的兩個同伴早點回來。其實,當他舉手招呼時,心裡並沒有什麼惡意,兩個夥伴去尋找線索,他給分配了守車的無聊任務,看到曾被「留置」在執勤點一個夜晚的拉加澤裡,只是想叫他過來說會子話,打發掉這無聊的時光。是他眼睛裡那堅定的目光惹惱了他。自己是警察。一個警察出現了,就該讓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這個傢伙他不害怕!拉加澤裡跟在崔巴噶瓦身後,隔著有十來步的距離,他覺得很不對勁。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像著自己懷揣著一紙批文,像那些有路子有來頭的老闆一樣來收購木頭,該是何等的風光。不想,一出門就遇上了這個拿欺負人尋開心的警察。那個難捱的夜晚,他們那麼折騰他,他心裡都沒有什麼。因為這是破案。但從今天開始,他心裡就帶著對警察的恨意了。他跟老人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他不想自己狗一樣跟在別人後面,他的腳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卻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露出關切而探詢的表情,用父親對兒子一樣的口吻說:「孩子,來吧。」 拉加澤裡就跟上去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仍然一前一後相跟著。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裡。原先,機村人的房子都緊挨在一起。兩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開放分地到戶,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邊了。崔巴噶瓦夫婦就一個獨生女兒,日子一直比較好過。村裡分地的時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卻挑了離村子遠,靠近樹林的一塊地。那塊地是機村人口增加後,砍伐了一片樺樹林後開墾出來的。地邊上就叢生著刺梨,紅柳與亭亭玉立的白樺。像機村的每一塊土地,那塊地也有一個名字,叫「兔子」。這不單是說這塊斜臥在山坡林邊的地像一隻褐色的兔子,而是說這地剛開出來,年年嫩綠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這也只是一個名字了。雖然那塊地邊上還站立著一些稀疏的林子,但裡面早就沒有兔子們藏身之處了。 走獸隨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相跟著出了村子,過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橋,上了一段緩坡,來到了崔巴噶瓦家門前。整齊的柵欄圍出一個乾淨的院子。柵欄邊上,一株刺梨盛開著雪白的繁花。編柵欄的柳樹棍,年年發葉抽枝,已經是一排整齊緊密的小樹。 乾乾淨淨的院子裡,石板縫裡,伸出了牛蒡肥厚的葉片。 從陽光下走進石屋,眼睛一時什麼都看不見,但他的鼻子聞到了一股乾淨整潔的味道。乾淨整潔是什麼味道?就是這種味道。 老人咳嗽一聲,說:「有客人了。」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來。火塘裡溫和抽動的火苗。鋥亮的茶壺。光滑的地板。整齊的壁櫥。一個和顏悅色的比想像中年輕的婦人。 拉加澤裡一時不知怎麼稱呼。 崔巴噶瓦用了開玩笑的口吻,臉上卻一點都不動表情,「是不好稱呼,因為她差點就是你媽媽。」 「不要為難孩子了,坐下吧。」 女主人把酒漬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卻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時間百感交集。 崔巴噶瓦說:「你腦子裡東西太多了。」 女主人就歎氣,「從小沒有父親,可憐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讓他不開心了。」 「好吧,孩子,把衣服脫掉,讓我看看你的傷。」 「你怎麼知道我有傷。」 「看你走路的樣子。」 拉加澤裡脫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烏斑。 崔巴噶瓦取來草藥掏碎了,用酒和油脂調成膏狀,一股沁涼的感覺就絲絲縷縷地滲往皮膚裡去了。他愜意地歎息一聲,神情卻有些恍惚了。他用有點可憐的口吻說:「好累呀。」 那口吻讓女主人流出了眼淚。 他一邊後悔自己用這麼可憐的腔調說話,卻止不住自己的嘴巴繼續用這種腔調喃喃地說:「我瞌睡。」 女主人拿來一條毯子,他聞到了那條毯子上熟悉的氣味。遠去戀人的氣味。他喃喃地念出了從前戀人,主人女兒的名字。女主人說:「是她的東西,你知道她是個愛乾淨的姑娘,不然,怎麼會想去當醫生呢?」說完這話,女主人又抹起眼淚來,說,「當年,兩個年輕人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啊!」 崔巴噶瓦道:「沒爹教的娃娃,可憐!」 『可他什麼都沒有聽見,藥力和這房子裡安詳的氣氛使他從裡到外鬆弛下來,沉入了睡鄉。 中間,他醒來一次,屋子裡悄無聲息。看看窗外,一鐮彎月已經從黝黑的山梁背後升上了天空。 他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點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繩子,只對他說了一個字:「來。」 他就起身相跟著去了。用屋子後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臉,他感到神清氣爽。也許是走出了房子,沒有了那種特別安詳氣氛的籠罩,他馬上為曾經露出的可憐相而後悔了。崔巴噶瓦好像總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幫我幹點活還我的藥錢。」 然後,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夜露浸軟的路潮潤平整,轉過一個山彎,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後來,有人問說:「老頭不記恨你嗎?」 拉加澤裡也才認真想了一下這個問題,的確,這個倔老頭為什麼對自己女兒過去的男友這麼心平氣和,慈愛有加。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他給我用催眠術,然後教育我。」 「教育你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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