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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領導聽後,沉吟一陣,眼睛生光,提筆在本子上刷刷寫了。然後把專案組成員,以及死者家屬都召集起來,宣佈了最後決定,一、執行黨的少數民族政策,尊重少數民族的風俗習慣,遺體可以火化,但是;二、同時也要反對封建迷信,移風易俗,火化也要用先進方式,遺體拉到縣城火葬場火化;三、骨灰盒運回來,跟兩個犧牲的工人同志一起土葬;四、把格桑旺堆,江村貢布喇嘛,走資派總指揮和汪工程師拉回來,在追悼會後,在救火前線現場召開批鬥大會;五、那個麻子,雖然是烈士家屬,骨子裡頗為反動,聽說是解放前夕才潛入藏區的漢人,卻扮演成當地土著為民請命,用心惡毒,來歷神秘,要控制,要查,弄不好是潛藏的國民黨特務;六、那個倖存的女民兵,要樹為紅色標兵。

  女領導鋒利的目光掃視一眼下面,說:「這是最後的決定。不同意者,可視為存心與人民為敵!」

  楊麻子當即雙腿發軟,汗如雨下。

  索波當即就把生產隊倉庫與代銷店的鑰匙從他腰上扯了下來。

  有人拿出毛主席的小紅書,念了一段,最後一句是:「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這句話,也讓愚昧的機村人給曲解了。他們說:「毛主席也說人要變成灰塵嘛,不燒把火,肉身怎麼變成灰塵呢?」但那也是之後好久的事了。當時,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就默默地退出去了。漂亮女人嚴厲起來的時候,自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威嚴。那些本來就威力強大的詞語從她漂亮的嘴裡,用好聽的聲音吐出來,更加充滿了力量。

  死者家屬們退出帳篷外,馬上淒悽楚楚地哭起來。

  這回,三個機村死者的親人也加入進去了。哭聲起來的時候,風也慢慢起來了。哭泣者漸漸遠去,風把他們的哭聲拉長了,嫋嫋娜娜仿佛無字的歌唱。

  風稍大一點,哭聲就消失了。

  風再大一點,帳篷就被鼓起來,風換氣的時候,帳篷又癟下去,這一起一落之間,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仿佛一個巨獸正費力地吞咽吐納。這聲音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帳篷裡的這些人,都是這只巨獸的口裡,他們所以安然無事,只是這個巨獸現在還不想吞咽,或者說只是這只巨獸一時間忘記了吞咽而已。人人心裡都有些惶恐不安,但人人都在強自鎮定。帳篷頂上晃來晃去的電燈更增加了這莫名的不安。

  那三個隱身人回來了。

  三個人悄無聲息地鑽進帳篷,整個身子隱在暗影中,幾條影子迅速爬到大家身上時,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冷冰冰的東西,從背脊中央直竄到腳底。

  好在三個人迅速脫去了隱身衣,把身子的輪廓,興奮閃爍的眼睛顯現出來,大家都有些尷尬地笑了。其實,機村人傳說中的隱身衣不過是帶帽子的雨衣。雨衣面子是細密的帆布,裡子刷上了一層暗黑的防水材料。幾個人只是把這雨衣反穿,立即就與夜色渾然一體了。這跟索波帶領民兵抓盜羊賊時,反穿了皮袍,把自己裝成一隻羊的手法是一模一樣的。只不過,這些年不斷有從未見過的新東西出來,讓人有些應接不暇而已。

  他們把一個包裹放在了搖晃不定的燈光下,說:「我們終於把那個逃犯緝拿歸案了。」

  說完,他們都退到了一邊。

  「逃犯?帶進來!」

  「已經進來了,就在這個包裹裡面。」

  好像有一陣寒氣在帳篷裡彌漫開來。

  女領導畢竟太年輕了,她的聲音都有些哆嗦,說:「一個人?在包裹裡面?」

  「是,這就是那個逃犯。」包裹打開了,露出了一塊灰白色的淺碗一樣的東西。這是大火過後,巫師多吉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點物質。

  「這是他沒有燒光的頭蓋骨。」

  「他被火燒死了?」

  「不,有人把他當一個了不得的人火葬了!」

  「誰?」

  「就是已經被我們抓起來的兩個人,一個喇嘛,一個是機村的大隊長。這兩個人反動透頂,還放出話來,說是讓整片森林毀滅,來為這個反革命分子舉行最大的火葬!」

  這個說法對索波來說也是聞所未聞,但江村貢布喇嘛確實傳了這樣的話,聽到這話的兩個機村民兵,立即就報告了。三個隱身人也是兩個民兵帶到那個隱秘火葬地去的。大火早在一天多以前就已經從那裡掠過了。森林和江村貢布喇嘛精心佈置的火葬的巨大柴堆,都變成了一片正在漸漸冷卻的灰燼。他們找到那裡的時候,一股股的小旋風正把那些塵土卷起來,想往別處揮灑。

  以往一個人被烈火化成了灰燼,風一到來,把這些塵埃四處播撒,在樹叢,在草上,在花間。片刻之間,就只有澗鳴與鳥唱了。可是,現在滿眼都是劫後的餘灰,漆黑的流水上覆滿了焦炭。風能做的,只是把這裡的塵埃和那裡的塵埃混合起來。把樹,把草,把人劫後的餘燼攪和在一起罷了。大樹的所有枝葉都燒光了,只剩下高大焦黑的樹幹,散發著嗆人的焦糊味,有些太老的樹,中心早已腐爛,於是,還有火鑽進了樹的裡面,慢慢燃燒,這種燃燒看不到火焰,也聽不到聲音,只是不斷吐出濃濃的黑煙。當火焰終於從大樹的某一處猛然一下噴射而出時,這棵不得善終的老樹也就轟然倒下了。而更多青年的壯年的樹卻只面目焦黑地站立在那裡,默然不語。它們內部的木質還堅實緊密,惟其如此,那種靜穆中有一種特別悲傷的味道。

  多吉剩下的那塊骨頭,就躺在這些樹下,半掩在灰燼中,余溫尚存。

  當這塊骨頭暴露在指揮部燈光下時,已經徹底冷卻了。起先大家或多或少的有些害怕,但過了一陣,看它在那裡,的的確確也就是一塊了無生氣的骨頭罷了。大家都漸漸靠近了,要看個仔細。女領導拿起地圖前閃閃發光的金屬小棍,撥弄一下那塊碗狀的頭骨,仰放著的頭骨就輕輕搖晃起來,骨頭與桌面磨擦處,還發出了輕輕的碌碌聲。大家都不約而同退後一步,又迅即用笑聲掩飾住了尷尬。金屬棍越來越頻繁地撥弄,骨頭就搖晃得更厲害了,同時,那碌碌聲也大了起來。

  這回,大家是由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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