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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雄健的風替大火充任先鋒,剩下一點散兵游勇,這裡吹起一點塵土,那裡卷起幾片廢紙與枯葉,也仿佛虛脫了一樣。

  只有卡車還在不斷到來,拉來麵粉,大米,豬肉.牛肉,雞肉,精,和五花八門的罐頭。

  只有供應幾千人吃飯的那麼多鍋灶還顯得熱氣騰騰。機村人從來沒有吃得這麼飽過,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吃飽了,還往嘴裡塞著各種東西。藍工裝與綠軍裝們也是一樣。而所有吃飽了的人,更加目光飄渺迷茫,虛脫得好像馬上就要昏迷過去了一樣。

  吃剩的東西丟得四處都是,雞,豬,羊,牛吃得撐住了,呆呆地站在村道中央一動不動。

  連機村那些細腰長腿,機警靈敏的獵犬,也無法抗拒這些吃食的誘惑,肚子撐得像一個大肚婆一樣,睡在大路中央,難過地哼哼著,毫無一隻獵犬應有尊嚴,而任無數雙陌生的腿在他們身上跨來跨去。

  這也算是天降異相,這麼多吃食把平常勤快的人跟狗都變懶了,倒是最為懶惰的桑丹一刻也不休息。她專門撿拾丟棄的饅頭與燒餅,切成片,在太陽下曬乾,又用討來的麵粉口袋一袋袋整整齊齊地封起來,碼在屋裡,據說,幾天下來,屋裡的饅頭幹已經快碼成一堵牆了。

  物質如此豐富的時刻在人們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一下就到來了,村代銷店門前就沒有一個人影了。楊麻子的老婆是被火燒死的三個機村女人中的一個。即便如此,這天早晨他還是來把代銷店門打開,坐在太陽底下,歎息一聲,說:「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

  休息一會兒,他又關上門,依然歎息一聲,說:「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

  然後,他背著手,駝著背走到擺著五具屍體的帳篷裡,還沒有走到他老婆的屍體跟前,他的清鼻涕就流出來了。他走到自己女人的跟前,說:「看嘛,剛剛趕上好時候,你就走了。」

  有人問他好時候是什麼意思,他說:「想吃什麼有什麼,而且不用掏一分錢,簡直就是共產主義了嘛。可是,我的女人命苦,只差一腳,沒有邁過好日子的門檻。」

  然後,他的淚水就流下來了。他的淚流很細,流到每個麻子窩裡都停留一下,好半天,也沒有流到下巴底下。

  楊麻子因為這句話被人警告了。

  楊麻子一哭起來,就像是跑在下山路上,老是收不住腳。所以,警告他的人才向索波發出了不滿的責問:「你們村的人怎麼這麼反動?」

  索波把楊麻子拉到一邊:「不要再哭了,要不是看在犧牲的嬸子面子上,你都當反革命給抓起來了!」

  楊麻子的淚水立即就止住了。

  因為抓人的事即使不是經常發生,也的的確確是發生過的。大火沒有起來的時候,巫師多吉被抓走了。昨天晚上,大隊長格桑旺堆跟江村貢布喇嘛也被抓走了。正在說話的當口,又有吉普車拉著警報呼嘯而至,直沖指揮部的帳篷,把指揮部領導和一直被看在那裡的汪工程師抓走了。本來,不管是有人死去,還是有人被抓起來,都是最能讓人興奮的事情,但現在,人們卻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人們無聲地聚集起來,看著兩輛吉普車嗚嗚哇哇地開過來,停下,車後的塵土散盡後,幾個臂戴紅袖章,腰別小手槍的人面無表情從車裡鑽出來,站在帳篷門口,指揮部領導和汪工程師被專案組的人帶出來,塞進吉普車裡。警報器又嗚嗚哇哇地響起來,屁股後又吹起一片塵土,風一般走開了。

  人群還沒有散開,指揮部帳篷的門簾掀起來,使大家都看到了神秘的內部,電報機閃著紅燈嘀嘀作響,同時吐出一張長長的紙條。幾個人圍著那長紙條嘰咕一陣,描畫一陣,一張文告就出來了。

  這張文告宣佈,暗藏在工人階級隊伍中,貧下中農隊伍中,革命幹部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暴露了。這些跳樑小丑,自絕于人民,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同時,文告宣佈滅火抗災指揮部的權力全部移交給當初清查火災起因的專案小組。專案小組那三個在機村傳說擁有隱身術的灰色人,這時穿上了沒有帽徽領章的新軍裝,嶄新的面料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芒。機村至今有人歎息,說,奇怪,他們的法術一下就消失了。專案組來了一個年輕的新領導。新領導走到大家跟前,脫下軍帽,一頭乾淨順滑的黑髮一瀉而下,人們才發現,這人不但年輕,還是個女領導。她決定,專案組擴大,老魏,甚至索波都擴大到這個新班子裡去了。

  新領導看都不看正在慢慢離機村遠去、正在深入原始森林的大火一眼。她只是督促人們一張張抄寫這篇文告,貼滿了機村所有可以張貼東西的地方。她還走進廣播站,親自宣讀這份文告。她親自念了三遍,才讓專門的播音員來播報。索波的名字在這份文告正文的最後。當今機村還有好幾個人,能夠惟妙惟肖地模仿高音喇叭念出最後一個名字,在樹林中,在山岩上,在河谷裡激起的不同迴響。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索一波一波一波波波——」

  過火後的樹林回聲喑啞,山崖的回聲響亮,河谷的回聲深遠悠長。

  有史以來,機村好像都沒有出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即便有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名字也一定沒有被奇妙的機器,被山,被水,被樹木這麼歌唱一般念叨過。

  所有的人都以為,索波會被這個自命偉大的時代造就成機村歷史上一個空前偉大的人物。又是很多年後,當索波老了,當年那幫小孩正當壯年,還能吹口哨一般嘬起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四野對高音喇叭裡念出的那個名字的回聲。索波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了。

  夜幕降臨後,專案組的新成員們反倒忙碌起來,四散開去完成各自的調查工作。調查方向有兩個:一、大火起因,必是有反革命分子破壞,要把罪魁禍首挖出來;二、救火期間,又發生了一系列的反革命活動,必須深挖細查,務必要把一切新老反革命分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切部署完畢,女領導由索波和老魏陪著去充作靈堂的帳篷裡看望烈士家屬。本來,那些人只是無聲地沉默。領導一露面,兩個工人的家屬就痛哭出聲了。但機村的人依然只是沉默著。楊麻子算是見過世面,他拉著新領導的手說:「她也值得了,機村人世世代代都沒有見過這麼鬧熱的場面,她見到了,值得了,值得了。」

  新領導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

  接下來,是艱苦談判。工人家屬提出的問題都跟錢相關。在機村人這邊,這個問題輕輕巧巧地就過去了。但困難卻還是出來了。就是三具遺體的處理問題。領導的意思是,舉行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然後,幾具屍體一起土葬。這在機村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葬法。依舊俗,這種不得善終的橫死之人也不能天葬,而要火葬,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一個漢族人會把這樣的場景看得十分野蠻殘忍,更不可能把這個過程放在一個鄭重其事的公共儀式上去完成。但在一個藏族人看來,死亡不過是靈魂離開了肉身。對於遠去的靈魂來說,這個肉身最好徹底消失。所以,他們同樣不能理解漢族人為什麼還要把一具軀殼封閉在厚厚的木頭棺材裡,再深埋地下,慢慢腐爛,變成蛆蟲,變成爛泥,在冰冷與黑暗中,背棄了天光。

  正常死亡的藏族天葬是把肉體奉獻給高飛的鷹鷲,但這些暴死的人軀殼,只能讓火來化解,讓風雨來揚棄了。

  談判艱難地進行著。

  領導不能在停著屍體的靈堂久留,索波只好在兩個帳篷間來回傳話。

  直到夜深人靜,新領導紅潤光潔的臉變得憔悴而蒼白。談判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導入到藏漢兩族對肉身最後去處的不同理解。

  死人家屬那邊傳過話來說:「靈魂知道曾經寄居的肉身埋到地下,見不到天光,還喂給了蛆蟲,會一路哭泣!」

  女領導在燈下梳理長髮,說:「告訴這些人,沒有靈魂,反封建迷信這麼多年,他們還相信這個。」

  楊麻子總是像影子一樣跟在索波後面,這時,他小聲說:「報告領導,平時,大家都說,這一世的靈魂交給了共產黨,現在,靈魂要去下一世了,最後就只好相信一下了。」

  索波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讓你打胡亂說了。」

  領導梳理好頭髮,整個人都煥發出新的光彩,轉過身來時,把好多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她舉起手,微微一笑,說:「慢——,這位老鄉的意思是說,這些靈魂是要去党管不著的地方?」

  這句話一出,當然是暗伏殺機的,連索波都松了一口氣,埋在土裡,就埋在土裡吧,他並不確切知道人到底是有靈魂還是沒有靈魂,而且,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這種爭執早點停止,他就可以不在兩個帳篷之間來回奔波傳話了。

  好個楊麻子,他躬下身子,說:「這靈魂也不是都變人,他們命賤,也許變豬變狗,往生到哪裡,就真是說不清楚了。」

  領導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你,誰叫你進來的,嗯,誰允許你進來的?」

  楊麻子就給趕了出去。

  老魏上去附耳對領導說:「請領導當機立斷,不然,繞來繞去,就繞到他們的話裡去了!」

  女領導便揮手讓大家下去,只留老魏在帳篷裡:「我想聽聽你的建議。」

  老魏便一二三四五六七要言不煩地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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