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空山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時發力,把野獸一樣狂怒的格桑旺堆撲倒在地上,綁了起來。格桑旺堆還在大叫,一張毛巾把他的嘴給結結實實地堵了起來。這時,遠處的火牆又升起來,每一次火焰的抽動,都在抽動帳篷裡本來就緊張的空氣,所有人的感覺都是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在這個會上,索波被宣佈為機村的大隊長。上任的大隊長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帶隊伍上山。

  黑夜裡,機村的嚮導就真是嚮導了。走錯一步,可能整支隊伍一整夜都會在老林子裡走不出來。這麼些年來,索波都覺得格桑旺堆是一個無能的人,都覺得自己應該取而代之,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在這樣一個時刻。這個時刻到來的時候,他對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變。但這個時刻卻在他最沒有準備的時候降臨了。他明白,這個時刻,把一支支隊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時,一個人也逃不出來。

  看來指揮長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無所作為的風險。他走下鋪著地圖的桌子後面的那個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隊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來,就全看你手下的嚮導們了。」

  除了格桑旺堆,這裡面只有索波最清楚現在開隊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風險,但他不能,也不會反對指揮部的命令。指揮長說了,你這個年輕人前途未可限量,只是一定要在關鍵時刻經受住考驗。

  帳篷外面,就像電影裡的場景一樣,一支支隊伍正在集合。這些人都穿著一樣的服裝。工人戴著頭盔,腰裡都掛著一隻搪瓷缸子。手裡拿著一樣工具的人站在一組,顯得軍人一樣整齊雄壯。然後,是幹部與學生的隊伍.他們都穿著一樣的草綠色服裝,戴著紅袖章,背著軍挎包,排隊看齊時,挺胸昂首,碎碎移動的腳步濺起了很多的塵土。倒是剛剛從救火現場撤下來的解放軍隊伍顯得衣衫不整,疲憊不堪。再沒有人手了,連老魏也作為嚮導派給了解放軍的隊伍。

  說時遲那時快,轉眼之間,一支支隊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樹林中,隊伍開出村時,手電光晃得人眼花。但當他們進入森林時,那些光芒,就顯得稀落而黯淡了。

  整個機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蕩蕩的帳篷,一些餘燼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婦幼了。

  火光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空蕩蕩的機村的輪廓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就像某種奇異荒唐的夢境一樣。

  山下,稍微平緩一些的地方,都被機器施展了神力。

  陡峭的高處,它們是無論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樹又大又高又密,只好人用雙手來幹了。夜晚的森林顯得無邊無際,伐倒一棵樹,至多也是透進一點天光。何況樹還不能只是伐倒了事,還要堆積起來,放火燒掉。時間緊迫起來時,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樹,需要太多的時間,而把這些樹燒掉,需要更多的時間。要在這樣茂密的森林裡,砍出一道防火道來,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只要以眼下的速度推進,要救下這片森林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從指揮長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但都沒有人把這一點說出來。整個救火行動開始以來,機村就被視為關鍵部位。絕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這裡。誰要是把這話說出來,就可能成為整個行動失敗的替罪羊。經過這麼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殘酷的運動,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一個告發者,每一個人也都可能被別人告發。所以,整條防火線上人人都在拼命幹活,整個夜晚,滿山遍野都是刀斧聲一片。就這樣一直幹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勞動成果只是在無邊的森林中開出一個個小小的豁口,沒有一個人感到勝利在望。

  開了那麼多的會,並未從芸芸眾生身上激發出來傳說中能夠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

  每一次開會,會場上都會拉起一道標語:「人定勝天!」

  每一次開會結束的時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人定勝天!」

  但現在,每一個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嘯一般的呼喊,那大火也會像一點都沒聽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卻一次一次在癲狂中自我欺騙。

  天仍然陰沉著,太陽升起來,只是陰雲之後,煙霧之後,一個黯然模糊的亮點。高天之上,被大火沖亂的氣流裡,或許有些紛亂的雨腳,但是,未及降落到地面,就被蒸發乾淨了。除了剛剛到達那一陣子,東南風不是太大,卻一口長氣勻勻地吹著。它趕了成千上萬裡的路,飛掠過了那麼寬廣的大地,沒有個三天五天,是收不住腳步的。

  濕潤的東南風,在掠過了大火寬大的區域後,水分被蒸發得千乾淨淨,自己也變得萬分焦渴,就帶著一身嗆人的煙火氣降下雲頭,貼地而行。這個季節,每一棵樹都拼命吮吸了一點水分,輸送到每一權枝頭,輸送到每一個葉苞處,準備返青,準備舒展開新綠,但這點水分被帶著一身煙火氣的東南風劫掠了。那些開始生動與柔軟的枝條又重新變得僵直了,所有因萌動著新葉與花朵而顯得飽滿滋潤的芽苞與蓓蕾,也在這本應濕潤,本應催生新葉與春花的東南風過處,迅速枯萎了。只有剛剛從厚積的枯黃中泛出新綠的草地,卻在一夜之間被那熱風吹綠了。而且,過去要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中才會漸次開放的白色的野草莓花和黃色的蒲公英都在一夜之間同時開放了。

  以前,機村人解夢,花開總是吉兆,但大火過後,誰要是夢見一夜花開,這個人自己就會擔驚受怕。大火過後,連機村人詳夢的說法都有了變化。不過,那已是後話了。

  且說,一隊隊開上山的人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拼命幹了一個晚上,天亮了一看,就明白要搶在大火前面開出一條防火道來,幾乎沒有任何可能。又累又餓的人們,一下就癱坐在地上。掠過火頭的風暖烘烘的,好多人背一沾軟和的草地,很快就沉入了夢鄉。本來就焦急狂躁的索波急火攻心,嘴唇都起泡開裂了。他說:「你們不能停下,你們不能停下。」

  但每一雙快要閉上的眼睛,都只漠然地橫他一下,就顧自闔上了。每一個閉上雙眼的人,都會非常愜意地吐出一聲歎息。而那些野草莓,那些蒲公英細碎精巧的花朵,就從那些躺上的身體的四周探出頭來,無聲無息,迅速綻開花蕾,展開花瓣,只是輕輕地在幹熱的風中晃動一陣嬌媚的容顏,便迅速枯萎了。而在那些加速生命衝刺,在開放的同時便告凋零的花朵之間,是一些攤開的肢體,是一張張形態各異的臉。這種情形,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可怕的夢魘。

  索波看著這景象,嘴裡不斷地說:「不能停下,不能停下!」然後,他沖到隊長面前,說,「告訴他們不能停下!」

  隊長看看他,笑了:「誰告訴他們都沒有用。不過,你要幹,我就跟你一起幹吧。」

  隊長和索波開始合力砍一棵大樹。

  沉悶的斧聲在清晨的森林中顯得空曠而孤單。

  一些人起身加入進來。這些加入的人要麼是先進的人物,要麼是在運動中總是不清不楚的人物。他們加入進來,不是為了保住森林,而是在森林毀滅後,保護好自己。而大多數人躺在地上睡著了。索波看到有人沒有老實睡覺。這些天,機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一個白淨臉的藍工裝。這個藍工裝雪白的襯衫領口圍著一個頎長的脖子,說話時,喉結很靈動地上下滑動。這個人總是一副什麼事情都讓他打不起精神的懶洋洋的派頭。就是他這派頭把胖姑娘央金迷住了。

  大火沒來的時候,央金一看到索波就目光虛幻。現在,一個有著特別派頭的年輕人出現在她的面前。於是,央金的目光開始為另一個男人虛幻了。

  那個人滑動著喉結說了句什麼,央金都要拍著胖手說:「呀,真的呀!」

  索波就說:「呸!」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