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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12

  這件事,火災過去好多年後,機村人一直都還在津津有昧地傳說。

  傳說,多吉就是江村貢布發話時,心肺破裂而死的。

  傳說江村貢布出門就直奔山洞而去。見了多吉的屍體依然大笑。而且,這個總是腦瓜鋥亮的喇嘛,從這一天起開始蓄髮,直到滿頭長髮巫師一般隨風飄灑。

  傳說,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弄糊塗的指揮部領導一拍桌子,大吼道:「都給我滾開!」

  大家正好趁機脫離險境。老魏走出帳篷時,揉著酸痛的肩,有些討好地對緊鎖眉頭的格桑旺堆說:「天要下雨了,只要雨下下來就好了。」

  格桑旺堆卻只覺得嘴裡發苦,心中悲涼。他不想理會老魏。他也沒有抬頭看天。卻聽見索波說:「咦,老魏你的天氣預報挺准的,天真的陰了。」

  格桑旺堆這才抬頭看天,看見藍中帶灰的晴空已經陰雲密布,而且,大火起後,一直十分乾燥的空氣裡,帶上了淡淡的濕潤之氣。

  傳說,這時天空滾過了隆隆的雷聲。索波高興地說:「這下機村的林子有救了!」

  格桑旺堆這回卻變得咄咄逼人了:「你什麼時候覺得這些林子是機村的林子?只要對你有好處,你可以把整個機村都賣了。」

  索波梗起了脖子,但終於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對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這也是很難得的事情了。

  這一年春天的第一回雷聲再次響起來,從頭頂的天空隆隆滾過。大家只注意到雷聲,而沒有發覺風向已經變了。這個只要看看樹木的搖動就可以知道。樹枝和樹梢,都指出了風的方向。

  格桑旺堆連雷聲也不在意,他說:「我相信江村貢布的話,多吉已經死了。我要去看他。你,還有你,可以去告發。可以讓他們開那個沒有開成的鬥爭會,來鬥我。我告訴你們,多吉是我藏在山洞裡的,是我讓江村貢布給他送飯療傷,但他不想活了,他作法把自己累死了。我現在要去看他。」

  老魏拉住了他:「你不能去。鬥爭會也不能再開,再開會,防火道耽擱下來,大火過來,這些樹林就保不住了。」

  格桑旺堆說:「沒有人肯為機村死,索波不肯,我也不肯,多吉什麼都不是,但他肯。我要去送他。」

  格桑旺堆走到村口,就被警察攔回去了:「你不能走。」

  於是,他又重新被帶到了一個帳篷裡。而且,老魏與江村貢布已經先一步被帶到這裡給人看起來了。

  老魏問自己過去的手下,會把自己怎麼辦。

  他的手下懶洋洋地回答:「明天先開你們的鬥爭會,以後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老魏把頭深深地埋在褲襠裡頭不說話了。

  雷聲還在震響,變了向的風也越來越強勁了。看來盼望已久的季雨終於就要來了。

  每年這個季節,強勁的東南風把豐沛的雨水從遠方的海洋上吹送過來。風浩浩蕩蕩,推動濕潤的雲團,一路向西向北,掠過河流密佈的平原,帶上了更多的水分,掠過一些山地時,這些水分損耗了一些,但風經過另外的平原時又把水分補充足了。然後,東南風順著大渡河寬廣的峽谷橫吹進來。大渡河的主流與支流,儘管在崇山峻嶺間顯得百回千轉,但最終都向著東南方敞開。風吹送進山谷時,雨水就降落下來。

  正是有了這些濕潤的風,才有這西部山地中茂盛的原始山林綿延千里,才有眾水向著東南的萬里沃野四季奔流。正是有了這些森林,這些奔流東去的眾水,每年,東南方吹送而來的風才會如此滋潤而多情。

  但是,大火起來的這一年,不要說是一個小小的機村,而是天下所有地方都氣候反常。

  多少年後,機村人還在傳說,多吉一死,風就轉向了。

  這當然是一種迷信。其實只是這一年氣候大異常中的一個小異常。往年,東南風起時,雨水會同時到達。但這一次,事情有了例外。風先起,而雨水後到。其實,雨也就晚來了不到兩個小時,但東邊的大火早就借著風勢掉過頭來,浩浩蕩蕩在向著機村這邊推進了。大火被壓抑了這麼久,一起來就十分猛烈,好像這期間真是聚集了許多的能量,在這一刻,都劇烈地釋放出來了。不一會兒,就在東邊天際堆起了一道高高的火牆。機村的空氣好像都被那道高高的火牆抽空了。

  所以,當雨水終於落下來時,已經無濟於事了。大部分的雨水未及落地就被蒸發。少量的雨水落到地面,已經被大火的灰燼染黑。這些稀疏溫熱的雨點落在地面,只是把乾燥的浮塵砸得四處飛揚。

  整個機村,叫聲一片。

  燭天的火牆慢慢矮下身子,不是為了憐憫蒼生而準備就此熄滅,而是深深地運氣,來一次更加輝煌的爆發!大火與天相接。

  夜晚一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那情形就仿佛天降大火一般。

  天火說,一切都早已昭示過了,而汝等毫不在心。

  天火說,汝等不要害怕,這景象不過是你們內心的外現罷了。

  天火還對機村人說,一切該當毀滅的,無論生命,無論倫常,無論心律,無論一切歌哭悲歡,無論一切恩癡仇怨,都自當毀滅。

  天火說,機村人聽好,如此天地大劫,無論榮辱貴賤,都要坦然承受,死猶生,生猶死,腐惡盡除的劫後餘輝,照著生光日月,或者可以于潔淨心田中再創世界。

  機村人明白了?或許,可能。但無人可以回答。他們只曉得驚恐地喊叫。他們仍然是凡塵中的人,因驚恐而興奮,因自然神力所展現的奇景而感到莫名的快感。野獸在奔逃。飛禽們尖叫著沖上夜空,因為無枝可倚,複又落回到巢穴裡,然後,驚恐使它們再次尖叫著向著夜空高高躥起。

  那火像日珥一樣輝煌地爆發了,火牆傾倒下來,整個夜空裡放滿了慶典禮花一般火星飛濺。火頭貼向地面,在幾座山崗和谷地間拉開一個長長的幅面,洪水一樣,向著機村這邊從容不迫地席捲而來。

  現在,大家好像才真正明白過來,大火是真正要燒過來了。

  已經變成了個巨大營地的機村像一個炸了營的蜂巢。所有的喇叭都在叫喊,所有的燈光都已打開,所有的機器都在轟鳴,所有人都在跑動。隊伍又集合起來。廣播裡傳出來指揮部領導的叫喊。

  而在帳篷裡,幾個警察還在看守著老魏他們。

  格桑旺堆聽著那種叫喊有些耳熟,就說:「我好像聽見過人這樣講話。」

  江村貢布翻翻眼,說:「電影裡面,最後時刻,當官的人就這麼講話。」

  幾個表情嚴肅的警察忍不住笑了。這一笑帳篷裡的空氣才稍稍鬆動了一些。老魏說:「你們還守在這裡幹什麼?還不上山救火!」

  他曾經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動不動。

  「你們放心,我保證不跑,請報告領導,請組織上在這危急時刻考驗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這些人還是不為所動。

  老魏說:「這樣吧,我去救火你們不放心,那把這兩個人交給我看守,你們趕快上山去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江村貢布又長笑一聲,自己站起身來,往帳篷外走去。一個警察就從腰上抽出槍來。江村貢布回過頭來,笑笑,嘶啞著聲音說:「年輕人,我活夠了,想開槍你就開吧。」

  「站住,回來。」

  「我不會回來,我不能讓多吉一個人悲涼地躺在山洞裡,我不能讓一個一心要救機村的人,死去之後,靈魂都無人超度。」江村貢布掀開門簾,通紅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帶著挑釁的口吻說,「告訴你們吧,我要去給那人念些度亡的經文。」

  舉槍的人擦了把沁上額頭的汗,把槍插回了腰間,說:「這個人瘋了。」

  沒想到江村貢布又一掀門簾走了回來:「我還有句話沒有對大隊長說。」

  江村貢布對格桑旺堆說:「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給我是算是找對人,你當上大隊長以來,很少做過這麼對頭的事情。多吉的後事,你一個俗人不懂得他,也幫不了什麼忙。」

  江村貢布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沒有再掏槍。

  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頭野獸一樣咆哮起來:「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槍在手,格桑旺堆說:「我要救我的村子,你們想為這個打死我嗎?」

  幾個警察撲上來,有人鎖他脖子,有人擰他的胳膊,但他怒吼著,像一頭拼命的野獸一樣掙扎了一陣,幾個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幾個警察不要動,自己想上前來安撫這個狂怒的人。他吧嗒著嘴唇,模仿著機村人安撫騷動的家畜的聲音,但他剛剛湊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摜在了地上。這回,格桑旺堆拉著一個警察,直接沖進了正在做最後部署的指揮部的帳篷。他替那個警察把槍掏出來,拍在了領導的桌上,他說:「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槍斃了我。如果沒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著大火燒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裡什麼也不幹!」

  「猖狂!我以縣革命委員會的名義,以救火指揮部的名義,撤了你的職!」

  「我不要當什麼大隊長,我只要你們准我救火。」

  「把這個人拉出去,我們在開會!」

  格桑旺堆發了蠻力,把前來拉他的索波和另一個民兵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聲喊道:「開會!開會!少開幾個會,就輪不到現在這麼緊張了!」

  「把這個人給我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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