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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當他躺在林子中間鬆軟的落葉上休息的時候,看見了天空中升起滾滾的濃煙。他想,難道縣城裡那些翻卷不已、火焰一樣熾烈的旗幟像真的烈火一樣冒出濃煙了嗎?風帶著嗆人的煙火味吹過來,樹林搖晃起來。樹林的搖晃都帶著深深的不安。這氣味讓他確切地知道,是什麼地方的森林失火了。

  他甚至為自己頗帶幽默感的聯想感到自責了。那些人吃飽了飯,不幹正事,要中了邪魔一樣去搖晃那些旗幟,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些森林,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萬年,失去這些森林,群山中眾多的村莊就失去了依憑。好在這天太陽很好,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幹了。但他的身子依然沒有停止顫抖。這是因為冷,更因為餓的緣故。但他沒有吃的東西。他用鋒利的石片在樺樹上砍出一道口子,含糖的樹汁就慢慢滲了出來。每年春天,大地一解凍,樹木就拼命地從地下吸取水分與營養,然後才能展葉開花並結出種子。在這眾多的樹木中,惟有樺樹的汁水富含糖分。但是,今年天旱,樹幹裡的汁液也沒有平常的年份那麼豐富。但這沒有什麼關係,他只要多在兩三棵樹上弄出些口子來就可以了。

  喝飽了樺樹汁,身子暖和過來,他又弄下一圈堅韌的柳樹皮,把自己的斷臂包裹起來。然後,在陽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太陽落山後,他就往村子的方向前進了。天黑下來,他乾脆走到了大路上。

  剛開始走動,傷口扯得十分疼痛。但他必須趁夜走回村子裡去,趁夜去取回一些必須的東西。快走不動時,他想,要是毛驢在身邊該有多好啊。就這樣一想,前面就傳來了毛驢嘚嘚的蹄聲。他覺得可能是自己意識不清了。經過了這麼些亂七八糟難於理喻的事情,一個人沒有瘋掉,已經非常不錯,聽到點稀奇古怪的聲音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和格桑旺堆相反,多吉是一個樂觀主義者。

  但這世事十分奇怪,上面那些人,相信自己無所不能,所以應該喜歡他這樣的樂觀主義者,但是,他們偏不。

  他們把未來看得十分美好,而把當下看得萬分險惡,所以,他們喜歡那些喜歡怨天尤人的傢伙。

  蹄聲嘚嘚地由遠而近,最後,毛驢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多吉感動得像一個老太婆一樣絮叨著:「是你嗎?真是你來接我了嗎?我的好孩子,我的好朋友。」

  毛驢掀動著鼻翼,噴出溫暖的氣息,嗅他的臉,嗅他的手,嗅他的腳。他把手插在毛驢腦門上那一撮鬃毛裡,感到了它腦門下面突突跳動的血管。然後,他跨上了驢背。不用說話,毛驢就轉過身子,往村子的方向去了。他稍稍安下了心,人立即就昏昏沉沉了。

  毛驢停下腳步的時候,他清醒過來,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剛剛避到對岸的草地上,還沒有進入樹林,那些人就到了。稀薄的月光下,憑著朦朧的身影,他就看出了是自己村裡的鄉親。他聽見了格桑旺堆虛弱的聲音。

  擔架停下來時,他和毛驢遁入了樹林。

  他嗅到了溫泉上硫磺的味道。這真是治傷的好地方。

  但他現在不能停留。他催著毛驢,回到沉睡的村子,摸回自己家裡,取了一件皮襖,一些吃食,草藥和刀具。然後,回到那片草地。他囑咐毛驢白天要在林中,不能在草地上現身,然後,自己先在溫泉裡洗淨了傷口,回到山洞,燃了一小堆火,吃了東西,就沉沉地睡去了。

  聽見叫喊聲醒來的時候,他一下握緊了手中的刀子。

  要是有人要抓他回去,像昨天一樣折騰自己,那他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他很快就聽清楚了,那是格桑旺堆在叫他。但他沒有出來回答。然後,他動都沒動一下,不知為什麼,他相信,這個人和別的村幹部不大一樣,不會跑來加害於他。

  他並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個錯誤的方向上,暗中保護了他。

  他只是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過去了。

  7

  第三天,遠處的大火已經燒得更厲害了。

  大火起來的時候,必有大風跟著起來,與火場還隔著好幾座山頭的機村也感到風越來越大。風還吹來了樹木與草被燒焦的碎屑。這些黑色的,帶著焦糊味的碎屑先還是稀稀拉拉的,到下午的時候,就像雪片一樣,從天空中降落下來了。

  這些碎屑有一個俗名:火老鴰。

  火老鴰飛在天上,滿天都是不祥的烏黑,逼得人不能順暢地呼吸。火老鴰還有一個厲害之處。這些被風漫捲上天空的餘燼中,總有未燃盡的火星,這些火星大多都在隨風飛舞的過程中慢慢燃盡,然後熄滅。但總有未燃盡的火星會找到機會落入乾燥的樹林,總會有落人樹林的火星恰好落在易燃的枯葉與苔蘚上,也總會有合適的風吹起,扇動火星把枯葉與苔蘚引燃。

  所以,在當地老百姓的經驗中,當一場森林大火攪動空氣,引起了大風,大風又把火老鴰吹向四面八方時,這場森林大火就已經失控了。接下來,要燒掉多少森林,多少村莊,那就只能聽天由命,由著大火自己的性子了。

  機村和許多群山環抱的村莊一樣,非常容易被火老鴰引燃。

  乾冷的風吹了一個冬天,村莊的空氣裡已經聞不到一點點水的滋潤味道,接踵而來的這個春天,也沒有帶來滋潤的空氣與雨水。灼人的陽光直射在屋頂的木瓦上,好像馬上就要冒出青煙了,這時,要是有一點未熄的火星濺落其上,馬上就會騰起歡快的火苗。更不要說,村子中央的幾株巨大的柏樹和杉樹枝杈上,還掛著許多風乾的青草。這個冬天雪下得少,牛羊天天都可以上山,所以,剩下許多的飼草。那正是四處飛舞的火老鴰非常喜歡的落腳之地。

  格桑旺堆趕回村子,看到果然沒有人採取任何防範措施。

  孩子們聚在村口,看遠處天際不斷騰起的火焰。

  而大人們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開會。

  現在,機村人遇到什麼事情,沒有工作組也會自己聚起來開會了。格桑旺堆想,這麼大的危險逼近的時候,大家開開會,商量商量也是應該的。但他沒有想到,大會根本沒有討論他以為會討論的內容。

  民兵排長索波見大隊長回來了,才不情願地從權充講臺的木頭墩子上下來:「大隊長你來講吧,公社來了電話,兩個內容:第一,多吉這個反革命縱火犯脫逃了,全利的任何一個人,只要發現他回來,立即向上面報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從河口那邊燃過來的大火,「大家都看見了,國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損失,上面命令我們立即組織一支救火隊,趕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場!」

  有人看不慣這個野心勃勃的傢伙:「你不是讓大隊長講嗎?自己怎麼還不住口呢?」

  「多吉是為了機村犯的事,我們怎麼可以把他又交給公安!」

  這些話,索波根本就充耳不聞。他說:「大隊長,撲火隊由我帶隊,機村的年輕人都去,多吉就交給你了,一定不能讓他跑掉!」

  格桑旺堆皺了皺眉頭,臉上卻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撲到一隻火老鴰。他把手掌攤開在索波面前,那是一小片樹葉的灰燼,然後,他提高了嗓門:「鄉親們,這個,才是眼下我們最要操心的!」

  下面立即有很多人附和。

  「現在,男人們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們,把村子裡所有的乾草都運出村外!樹下的草,還有羊圈豬圈裡的乾草,都要起出來,運出村外!」

  人們聞聲而動,但索波卻大聲喊道:「民兵一個都不准走!」

  好些年輕人站住了,臉上的表情卻是左右為難。

  索波又喊:「央金,你們這些共青團員不聽上級的指揮嗎?」

  索波的父親上來,扇了他一個耳光,人群裡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個耳光下來的時候,老人的手被他兒子緊緊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個落後分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綁起來!」

  他父親被驚呆了,當他兒子去集合自己隊伍的時候,還抖索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村子裡,不會再有作一個男人的臉面了。

  民兵隊伍,還有共青團的隊伍集合起來,但老人們一叫,又有些年輕人脫離了隊伍。

  索波語含威脅:「你們落後了,墮落了!」

  他又沖到格桑旺堆面前:「你要犯大錯誤了!」

  格桑旺堆也梗著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燒到這裡來嗎?」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對岸燒!你見過會蹬過大河的火嗎?誰見過火蹬過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現出平常那種老好人相。

  張洛桑卻接口說:「我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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