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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為什麼你說是遊魂?」

  「他一晃眼就不在了,而且只有我這個病人看見。病人的陽氣不旺,所以看得見,他們年輕人身體好,陽氣旺,所以就看不見。」

  「真的是多吉?」

  「是我們村的多吉。請你告訴我,公安同志,你們是不是把他槍斃了?」

  公安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叫護士拔掉了輸液管,說:「只好委屈你一下,跟我們到你看見他的地方走一趟!說說情況,回來再治病吧。我們保證把你的病治好。」

  「可是他的病?」進了逃犯緝捕專案組的侄子還有些擔心叔叔的身體。

  「走資派都能推翻,這點小病治不好?」

  格桑旺堆差不多從床上一躍而起:「走,我跟你們去!」

  兩個嚴肅的公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吉普車順著昨天晚上的來路搖搖晃晃地開去了。格桑旺堆一想起多吉,又變得憂心忡忡了:「同志,多吉是不是死了?」

  對方沒有回答。

  他又問:「你們把他,斃了?」

  「你說呢?」

  「他有罪,搞封建迷信,但他搞封建迷信是為集體好。」

  這個公安是一個容易上火的人,這不,一句話不對,他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你這是什麼話!你還像一個共產黨員嗎?替縱火犯說話!告訴你,他跑了。要是真把他斃了,他還能跑嗎?才判了他六年,他還跑,這樣的人不該槍斃嗎?」

  被訓得這麼厲害,格桑旺堆一點都沒有生氣,他倚靠在軟軟的座椅上,長出了一口氣,說:「該殺,該殺。」

  他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喊停車的地方,並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的那個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塊草地,一面臨近奔流的溪水,三面環繞著高大挺拔的櫟樹與樺樹的混生林地。

  吉普車轟鳴著,闖過清淺溪流,開上了那片林間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滿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現了多吉和他忠誠的毛驢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來,那不是鬼魂,他從監獄裡逃回機村來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腳,十分肯定地說:「我看見他就站在這裡!」

  但是,這鬆軟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從枯草下冒出頭的今年的青草芽,沒有任何人踐踏過的痕跡。

  兩個公安四周轉了轉,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跡。

  格桑旺堆看著他們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腳使勁跺跺草地,草地隨之陷下去一點。但當他抬起腳來,草地就慢慢反彈回來,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樣陷下去,又反彈回來。

  他們又坐上吉普車,車子朝著來路開去。這時,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雲聳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說:「這麼大的煙,該要多大的火啊!」

  專案組的人都不說話。

  「要燒燃了真正的森林才會有這麼大的火。」

  他們還是不說話。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們燒荒也會有好大的煙,但風一吹,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其實想說,多吉沒死,我太高興了,多吉悄悄回來了,讓我看見,我太高興了。

  但他只是說:「我們燒荒都是冬天剛到的時候,這個季節,把一片片森林隔開的冰雪化了,燒起來就止不住了。所以,我們只在冬天燒荒。」

  「你的話也太多了。國家的森林燒了你很高興嗎?」

  這句話把格桑旺堆問住了,他慚愧地低下頭。只要燒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國家的,他都不會高興。森林一燒,百獸與眾禽都失了家園,歡舞的火神用它寬大的火焰大氅輕輕一卷,一個興旺的村莊就會消失不見,大火過後,泉眼會乾涸,大風會沒遮沒攔,使所有的日子塵沙蔽天。

  「有沒有人去撲滅那大火?」格桑旺堆還想起來,離開公社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會,聽人在高音喇叭裡講話,於是他又問,「那麼開會的人,他們沒有看到大火燃起來了嗎?」

  「那是國家的事情,國家的事情要你來操心?」

  「你們呢?你們也沒有看見?」

  「我們的任務是抓那個逃犯。」他們的臉又沉了下來。

  格桑旺堆不想再說什麼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火嗎?他們都這樣不依不饒,為什麼對正熊熊燃燒的大火卻視而不見?他打了一個冷戰,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慄的結局清清楚楚地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好像看到了機村遭受覆滅的命運。無論如何他也不肯隨車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裡,做好迎接大火的準備。他是這個村的大隊長,如果這個劫難一定要來的話,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難關。

  公安把車停下,說:「這會兒看你,又像個有覺悟的共產黨員了。」

  強勁的風從東邊的河口吹來,風中帶著濃重的煙火味道。黑色的雲頭再次高漲。早先黯淡下去的紅光,這時又抽動著,升上了天邊。

  格桑旺堆說:「天哪,災禍降臨了。」

  說完,轉身便往回機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頭,但不回頭也知道,背後,黑煙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獰笑著升騰,現在,連周圍的空氣都在為遠處火焰的升騰與抽動在輕輕顫抖了。

  他猛走一陣,畢竟是剛剛走下病床,那股氣一過去,他的腿又軟了下來。這個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這不,他剛一想到雙腿發軟是因為剛剛離開病床,便歎息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後來,他想這是天意。

  溪流對面,正是昨天夜裡多吉與他的驢出現的那片草地。一個好獵人,熟悉山野裡每一個地方。山野裡有很多相像的草地,只有這一塊,靠著溪流有一眼溫泉。因為溫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面,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裡的鹿都知道這個地方,它們受了傷,就會來到這裡,它們知道溫泉裡的硫磺會殺死細菌,治好傷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來,多吉這個傢伙也知道這個地方。那麼,他也受傷了,不然,他從監獄裡逃出來,幹嗎不先回村裡,卻到了這個地方?想到多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村子,只有一頭驢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他大喊了一聲:「多吉!」

  對面的山岩響起了回聲。

  他又站起身來用更大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蕩蕩的,沒有多吉,也沒有他那頭忠誠的毛驢出現。

  現在,他的雙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來,又喊了一聲:「多吉,機村讓你遭難了!」

  喊完這一嗓子,他就轉身急急地往機村去了。他痛痛快快地流著眼淚,痛痛快快地念叨:「多吉,我該在這裡等你,但你看到了,機村要遭大災了,我得回去了,我得和鄉親們在一起,機村只好對不起你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以為你死了,以為是你的遊魂回來了,但你沒有死,你是好樣的,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多吉確實沒有死,他就躺在林子裡的一個山洞裡。

  他跳入湍急的河水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恢復知覺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寬廣的沙灘上。他跳下去的那個地方,河水很深,才沒有傷了性命。但隨著河水一路沖下去,身上撞出了許多傷口。他忍著痛苦,在鋒利的岩石上弄斷了繩子,這才發現,一隻手臂斷了。解開繩子時發出椎心的痛楚。但是,除非死去,他就得忍住。

  他忍住了,所以,他活下來。感謝這河水。他站起身來,發現河水居然把他沖到了跟機村流出的溪流交匯點上。他掙扎著順著溪流往村子方向走。路上,公安的車拉著警報來去好幾次。但他在樹林裡,十分安全。因為林子太大了,所以,那些人只能在窄窄的一條公路上來來去去。以這樣的方式,他們永遠都不可能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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