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十二


  追風每天跟定在父親身後。父親穿出窄巷走進廣場。在那幾根被早晚的霞光染出珊瑚般紫紅色的鼓架木樁邊叫一聲:「呔!」追風就立即停下腳步,等到父親走過小木橋,或爬上村後的山坡才一躍身飛快地追上去。每天晚上,都是追風先父親回家,然後才聽到父親疲乏的腳步。這時,母親已經備好了晚茶,正敞著懷給妹妹餵奶。一家人的和睦歡愉可想而知。家裡總是缺少糧食,晚飯總是一鍋麥麵糊糊,裡面多加茶葉。因為父親勤勉劬勞,麵糊裡除了鹽巴之外,還能放一點辣椒和油脂。追風總是和我們同享麥麵糊糊。然後父親就著火光看彩芹老師塞到我書包裡的《人民日報》和《參考消息》。學校老師看到這些報一般在七天以後,父親要多等兩三天時間。

  「有了收音機就好了。」母親哄睡了妹妹,從火塘邊的地鋪上支起身子說。

  「有了收音機就好了。」父親說。

  追風卻對巷子裡的腳步聲咆哮起來。

  追風對村子裡的人全都十分兇狠,只有對彩芹老師例外。一些人說彩芹的熾烈情懷連畜生都感覺到了而它的主人卻不理不睬,未免有違人性天理,持這種看法的是嘎洛以及母親。另一些人卻說追風撲到她胸前是她那對東西連狗都可以隨意撫摸。這些人往往在學校裡沒有學到東西,但有了令人難測的心地,比如副大隊長阿生,知青王二娃,團支書嘉央等等。

  母親對父親說:「她那麼愛你。」

  「早知道是這樣下場我連你也不愛。」

  「你愛她吧。」父親深深垂下腦袋,他忍受不了母親臉上浮起的鄙屑的神情。

  「女人最值得的是把懷抱向一個男子漢敞開,你知道嗎?」父親搖搖頭:「你明白,我不能害她。」

  「你害了我嗎?」

  「我不知道。」那段時間父親和母親情愛日篤,追風和父親形影相隨。而父親命定一生坎坷,命定要對多難的命運垂下不屈的頭顱,面對歷史的重壓父親挺直的脊樑終究不得不彎曲,要是不折斷的話。而父親命定像許多一生坎坷的人一樣心懷自己渺小的希望。父親那時的希望是來年春天那個有名的獵手會抱來一台收音機然後把追風牽走。

  轉眼到了秋末冬初,一場壓草雪下來,天氣逐漸轉寒。

  那天,母親吩咐我把彩芹老師請到家中,她自己卻到舅舅家去了。她要我等父親回來後也到舅舅家去。母親說:「我和她要幫你父親,要他好好活下來,你阿爸心裡太慘了。」彩芹老師抱著我的頭坐在火塘邊上,我盡力把臉腮貼在她柔軟的胸口上,她顫抖的手指捏痛了我的耳輪。

  我當然知道她愛的是我父親,我也愛。

  「阿媽說,你幫她幫幫我阿爸。」

  「我幫,我愛他,阿來,你媽媽真好。」我眼一熱就哭了。

  「他快回來了嗎?」我說:「追風的鈴鐺一響,就是阿爸回來了。」

  「你阿媽這時做什麼?」

  「熱好茶。」

  「茶已煨在火邊了。」

  「把壁架上的紙煙放在卡墊前順手的地方。」

  「煙放好了。」

  「阿媽總說要是有酒,男人總要在累了的時候喝點酒,可我們沒錢。」彩芹老師一拍手從她帶來的報紙下抽出一瓶酒。

  「這事不要對人說,阿來。」我點點頭。

  她說:「懂事的娃娃,好娃娃。」我剛想申辯我長大了,我不是娃娃,這時虛掩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父親倚在門框上,看那一方銀白的月光瀉進屋來,彩芹老師把臉埋進雙手中間。

  父親倚著門框說聲完了,然後就勢滑下身子,坐在門檻上說:「完了,完了。」追風沒跟著他回來。

  彩芹老師趕緊打發我去叫母親。回來時,父親正呆坐著望著一塘旺旺的火苗。彩芹老師一見母親就撲到她懷裡哭了起來。父親終於開口,說在林中打柴時父親聽到追風狂叫著撲向遠處,後來驚叫了一聲就沒有了聲息。父親找來找去,後來在雪地上看到一串人腳印和一段繩子,上面還有勒斷的狗毛。

  父親艱難地抬抬手:「阿來送老師回去,老師不要和我這樣倒黴的人來往。還有報紙也請捎回去,我不要看了,命裡沒有。我只該想著把娃娃拉扯大,女人家不要哭著叫我心裡邊難受。」父親一下變得多話了,腰深深地彎向地面,兩個肩頭聳起。

  三天后追風的屍首在一片樺樹林裡找到了。它被人吊死在樹上。它充滿凝血的嘴大張著,上下顎被一把尖刀撐開,像這樣,任憑怎樣擺佈,它也不可能發出一點聲音。北風吹來,美麗的樺樹枝條沙沙作響,殘存的金黃葉片徐徐飄落下來。追風頎長的身子已經凍僵,眼窩裡積蕩了旋風攪起的乾燥的雪粉。我上去割斷繩子。它僵硬的身子冬一聲掉在雪地上,僵硬筆直的尾巴斷成了幾截。那把刀也噹啷一聲掉出來,在一塊裸露的岩石上撞出了幾星火花和一股若有若無的火藥味。父親拾起那把刀來,端詳一陣,臉色遽變。他一哆嗦,刀脫手跌落時劃破了他三根手指。

  那刀身上一個六指手掌的徽記是若巴頭人家的徽記。若巴家上三代一個噬血的頭人曾用這種刀親手了結過三個人的性命,事畢還把沾著鮮血的刀子紮在被害人的家門上。父親手指上的血淅瀝不止,染紅了好大一片雪地,但他毫不知覺。一時感到百感交集而又萬念俱灰,感到一切都是無可逃避的輪回報應。

  追風已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結冰的軀殼。父親團團旋轉,端詳每一個圍觀者的臉孔。他痛苦地眯縫起雙眼,幾條深深的皺紋從嘴角一直牽進鬢髮深處。我想:就是父親能再逢好時運,得仙人指點,返老還童,重新開始平安地生活,所有皺紋舒展了那幾條皺紋也再不會舒展開來了。

  母親說:「你和他拼,你知道這是誰的刀子。」

  「你知道。誰都知道,不是嗎?」彩芹老師也說。

  她們的話使圍觀的人後退了足足兩尺。

  母親撿起雪地上的刀子,說:「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眼中的綠焰突然熄滅了,兩肩也無力地塌垮下來,舊軍裝上一塊脫了線的補丁被風掀起。他說:「不,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家那個先輩用這把刀在這個村子和誰家結下了世仇。」彩芹老師說:「也許這把刀上淌下的曾是一個反抗頭人的男子漢的血,今天他的子孫卻用一條狗命來償還。」副大隊長阿生說:「不許這樣說。」彩芹老師橫橫刀:「以後,你這狗傢伙再對我動一手指,我就用這刀子對付你!」那刀身上沾滿了黑血,而刃口上寒光閃閃,很久以後,當我夜半醒來時,它就幽冷地沉甸甸地橫在我腦海中間。而那一瞬間便鑄成了父親餘生的形象。他眼中的綠火從此熄滅,整個身心對不公正命運的抗拒都全部徹底地消失了。

  「難道你先輩的一切都將由你償付?」彩芹老師訓道。

  「命定的。」可恨的父親此時仿佛參透玄機,大徹大悟。他嘴角露出的諷刺的笑意不是對以狗血償還先祖熱血的人,也不是對他自己而是對激動得難以自抑的彩芹老師。一個孤傲男人身上的倔強之氣隨狗的靈魂飄然逸去。

  刀子從彩芹老師手中跌落了。

  彩芹老師撲進母親懷中。她又過來扶住我的肩頭:「我們走吧。」我拾起那把刀。

  「留給你阿爸。」

  「不。」我說。

  風在背後吹動,萬木蕭瑟,我們走下了山岡。

  父親回家時,母親坐在牆角,輕輕地撫摸妹妹那一頭烏黑的頭髮。

  沉默。一連好多天家裡都像冰窖一樣,了無生氣。

  一天,父親突然對我說:「兒子,要有出息,就自己去闖蕩。我剩下的勇氣還夠把你趕出家門!」當夜我潛入大隊倉庫,砸毀了那些銅鍋,然後走上了漫長的流浪的道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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