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十一


  「還是你想想不要滋事太多,你把他揪出來幹什麼?人家打仗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我們一起在溝邊捏泥巴娃娃,記得嗎?」

  「我記得那時他回來腳上蹬著咕吱吱作響的茶色馬靴,把我阿爸的東西馱回來,在溝邊塞給我們一人一大把花生糖和餅乾,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餅乾。」父親當兵七年,當幹部兩年,回家來時趕著一匹馬和一頭毛驢。馬背上四隻綠色的子彈箱,毛驢背上兩隻肥皂箱子。兩隻箱子是各式單棉絨軍服六套。一隻木箱裡一個打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一隻木箱子裡是一條狗皮褥子和一條軍綠色帆布的馬褡。毛驢背上的兩隻箱子一隻盛著一雙馬靴,三條皮帶和四雙軍用膠鞋。另一只用白色的降落傘上割下的綢子包著日記本兩個,鋼筆三支,一捆戰地油印小報,一夾卡賓槍子彈,一個掏空心的甜瓜式手雷,一隻水壺,一隻口琴,一本《紅岩》,一本《青春之歌》,以及幾本《星星》詩刊,其中兩本還留著火燎的痕跡。到阿生把目光瞄準那只木箱時,軍衣已穿破了三套,母親無論費多少手腳也難以把那些碎片連綴在一起了。也是在那時,我又發覺箱子裡還有一隻蘇式船形軍帽,裡面別有幾枚錚亮的勳章。

  幸好那時父親為自己新生的女兒和彩芹老師熾烈的愛情所鼓舞,顯得有些振作了。三十二天之後,妹妹臉上的紅皮褪盡,一雙漂亮無邪的小眼睛大睜開來注視著這個並不漂亮無邪的世界。她紅潤的小嘴唇緊緊抿在一起,鼻翼隨著平穩的呼吸輕輕翕動,我們一家三雙眼睛落在她臉上,煮開的茶壺嘟嘟作響。妹妹睡熟了,她平穩的呼吸使家中經久不散的苦味消散了。父親和母親默默對視,臉上的皺紋舒張開來。我從自己舌尖上品味到一些沒有吐露的平和愉快的言辭的味道。

  「我們都還不到四十歲吧,雍宗。」

  「不到四十。」

  「我們不老。」

  「離老還早,阿來大了,女兒這麼乾淨。」

  「她能長大嗎?」母親幽幽地哭了。

  她嚶嚶的溫柔的哭聲在透過窗櫺斜射進屋的陽光中飛舞。那夜我夢見一群金色蜜蜂環繞著一個溢蜜的蜂巢。

  10

  這篇小說即將結尾。

  親愛的讀者你們又聰明又愚蠢,一如我聰明而愚蠢。我們都想對小說中出場的人物下一種公允的客觀判斷。我們的聰明中都帶有冷酷的意味。也正是由於我們的聰明,我們發現各種判斷永不可能接近真理的境界,並從而發現自己的愚蠢。這就是在寫作過程中深深困擾我的東西。這種愚蠢是我們人永遠的苦惱,它比一切生死,一切令人尋死覓活的情愛更為永恆,永遠不可逃避。

  現在我的案頭就放著兩塊前面描寫過的被我砸毀的銅鍋的碎片。捎來碎片的鄉親告訴我那堆碎片就堆在倉庫頂的閣樓上,積滿了灰塵,在寂靜的黑暗中發出低沉的嗡嗡聲響。這塊巴掌大的銅塊除了煙垢,斷口呈淺灰色,閃爍著細小晶體的尖利光芒。它使我沉靜下來,色爾古村的許多熟悉的面孔和陌生的面孔在眼前回旋起來。

  一切又在眼前浮現。

  妹妹出生了,並健康成長。父親臉上刻毒的孤傲神情就消退了。

  他對母親說:「久保沒有嫉恨我。」這句話弄得我和母親莫名其妙。父親笑笑,就到大隊部去了。大隊部也就是廣場邊那個從未儲存過多少糧食的倉庫。

  嘎洛剛剛治好腰間的惡疽,他蒼白浮腫的臉仰向父親。

  「我再不給你們開會背柴了。」嘎洛驚詫地眨眨獨眼。

  「我不是四類分子,有人想給我戴這頂帽子但戴不上。」

  「你父親……」

  「他不是我。嘎洛你當過兵打過仗。我也當過兵,我打了七年仗,你幾年?」

  「你知道我腦子。」

  「我知道你那腦子,我還當過比你大的幹部不是嗎?」父親眼中的綠火又躥動起來。嘎洛驚慌起來。

  嘎洛重新跌坐到氈墊上,說:「你阿爸其實對我挺好。」

  「他是他,我是我。」

  「確實,你不是四類分子。我也知道那幾口木箱是怎麼回事,我不要阿生把你弄成漏劃地主。只是上面說過要監督。」

  「請你問問他們要不要我進監獄。」

  「不,不會。」嘎洛說。

  以後,隊裡集會的柴火就由各家攤派了。父親早出晚歸,盡心盡力地養家糊口。清早上工前砍一捆柴,下午收工後背到溝口的公路邊賣給過往的卡車。每天有三五角錢的收入。他給自己每天買一包八分錢一盒的經濟牌香煙,餘下的錢積攢起來。兩個月下來,他給母親買了一塊頭帕,我和妹妹各得到一雙鞋,我還得到一本紅色塑料封面的《成語小詞典》。另外,父親還給家裡兩歲的黑狗追風買來一隻紅皮子頸圈,上面吊著一隻響聲清脆的鈴鐺。追風兇悍又機敏。明眼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一條相當純正的獵犬,它不是像本地的獵狗一樣又大又笨,本地狗多是牧羊犬和來自漢地的那種更為糟糕的看門狗雜交出來的。黑狗追風一聲不吭,細小的身子把沉重的鐵鍊拖得嘩嘩作響,它從不虛張聲勢無謂地吠嗥。它不時聳動溜尖的雙耳,口中發出低低的咆哮。當它猛虎樣地躥上時,就大張著口,吐出鮮紅的舌頭。這更是要引起人們的驚歎,那條窄小修長的舌頭上是一片毒蛇盤纏狀的黑焰,這意味著追風面對兇惡龐大的熊、豹、野豬時都將無所畏懼。父親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不會打獵,也不會有幸弄到一個持槍證,自己不是國家信得過的人,誰要是有一台好牌子的收音機就能換得這條獵狗。

  村裡很多人因為弄不到收音機而得不到追風。有人揚言說誰也不會得到這只獵狗。

  黑狗追風和若巴雍宗的名字一起傳佈到很廣大的地區。

  岷江支流雜穀腦河上一個獵戶翻過積雪很深的山峰到我家造訪。他把一段鹿茸和幾隻麝香放在我家火塘邊上,對父親說:「這要值五百元錢。」父親眼睛閃爍一陣:「我家以前每年收上來七八架鹿茸,麝香裝滿小牛皮口袋。我這只狗只換一台收音機。我想聽聽外面的事情。」

  「以前就傳說若巴家裡盡出不一樣的人。」

  「我想也是。」這時,一隻蟑螂從灶孔中鑽出來。追風眼睛一亮,揚揚前爪輕輕地按住那傢伙。追風兩隻前爪起起落落,戲耍那只蟑螂。終於它放那只蟑螂鑽回灶孔,清脆地汪汪兩聲,結束了表演。

  那老獵手一氣喝幹母親斟上的熱茶,說:「多謝,」他揩掉鬍鬚上的水珠,「我不是誇口,我知道這狗是條好狗,不過這只狗要是不落在我手上就不算它的造化。來年春天我來牽它,我帶來你要的東西。這點東西留下,往這屋子和女人孩子身上添點東西。唉,多少旺實的家族一敗如此。」父親輕輕把那幾隻麝香和鹿茸推回他面前,他望望父親,就把那些東西收進懷裡。

  母親雙手撐地,對他俯首彎腰:「狗我們留著,請你務必帶來他要的東西。」獵人歎口氣,彎腰出門,撥開門口圍得緊緊匝匝的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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