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大隊長嘎洛看著我,獨眼中各種神情層層疊疊,可他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

  新上來的副大隊長阿生說:「你阿媽說你昨夜沒回家,你說你回還是沒回吧?」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塊表面上水氣漸漸蒸發的石頭。

  「你阿媽說你一直沒回家。」他掐住我的肩頭使勁搖晃。

  「他回來了。」父親看看那塊石頭說。

  彩芹老師說:「我送他回家的。」她說話時眼睛並不盯著阿生。她直視父親的熾烈眼光只是野蜂的毒刺,只能蜇傷肌膚,而不是箭鏃,能紮進胸腔,紮進血脈深處。阿生故意用手肘捅捅彩芹老師的腰眼,她沒有理會,阿生當即恨恨地瞪我一眼。

  那時,「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個小運動「清理階級隊伍」開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阿生和嘎洛女兒嘉央把這當成一個事件彙報到了公社。我立即被取消了升中學的資格。

  得知那個消息的當天夜晚,父親對我說:「要想不過像我這樣的日子,你遠遠地離開我們,忘了這地方吧。」我沒有照辦。

  後來經過村小兩位老師幾次奔走,我終於又上了兩年初中。

  招兵的人來了。

  父親又說:「去吧。」我去了。我和嘎洛的兒子一起參加了全縣的體檢。

  「部隊好,我負過傷,指導員關過我的禁閉,可戰友們換崗時給我帶來中華煙。關禁閉不餓飯,就餓煙。」父親對我說。

  嘎洛對招兵的人說:「這是我兒子,我當紅軍負傷就留下來在頭人家扛活糊口,這個娃娃是頭人的孫子。」結果可想而知。

  彩芹老師找到父親,扳過他肩頭說:「對那軍官說你也當過兵,打過土匪,不是時運不濟你比他官還大叫他把你兒子帶走。」父親攥住彩芹老師熱乎乎的雙手。

  「我愛你。」彩芹老師喃喃地說了一句,淚水刷刷地掛下面頰。

  父親垂下眼皮。

  彩芹老師說:「廢物。」

  「我不想做廢物可我成了廢物。」彩芹老師切齒一笑:「我可憐你。」父親憤憤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無意中還揚手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她叉開雙腿,站著說:「有膽量,你就來吧!」就是那天傍晚她笑笑對我說:「完了。」我便開始盲目地在村子中一圈又一圈地瞎逛,直到夜深。

  我潛入倉庫。

  空落落的倉庫中充滿沒有實體的那種淡薄的黑暗。我背上冒著冷汗而又氣壯如牛,我摸索到前些年開通機耕道時用過的八磅生鐵大錘,揮動起來。錘子和盲目的仇恨和滿腹的委屈一起重重落下,恢弘的響聲震耳欲聾。村裡人全被那一下下持續不停的當當聲喚醒。娃娃們開始啼哭,狗吠叫,夜鳥驚醒,飛向更深遠更幽暗的樹林。我砸毀第一口鍋時,人們就聚集到了廣場上。我砸毀第二口鍋時,倉庫門被撞開了。我扶著錘把大口喘氣,嘴角上摻和略帶鹹味的汗水和眼淚。將倒未倒的倉庫門在輕風中吱吱嘎嘎地呻吟,站在倉庫門前的人們遮住星光像一堵厚厚的牆。一張張驚詫的面孔映著積雪的反光一片陰綠,一片幽藍。我重新舉起鐵錘,第三口銅鍋被砸毀的聲音更加響亮。

  父親的巴掌落在我臉上,那聲音當然遠比那紫銅的鐘聲喑啞。我聽到鼻血滴到腳尖前的滴滴答答的聲響。

  嘎洛慢慢舉起手杖,壓住了父親再次揚起的手臂。嘎洛沒有用多大氣力,可父親的手臂從薄薄的黑暗中疲軟地垂下。

  嘎洛狺狺地說:「報告公安局,明天就派人去。」好像父親當即就轉身消失在人叢中了。

  阿生好像是說:「……階級報復,破壞人民公社……」我默默地扼住酸痛的手腕。

  人們紛紛散開,踩著髒汙的積雪。

  後來,彩芹老師一把牽我到她屋裡去。

  她說:「坐下吧。」我站著。

  父親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

  「來了就坐下吧。」彩芹老師說。父親歎息一聲,坐下,我也坐下。

  「我說,你要想出頭你就走吧,先到外面多吃些苦。吃了這些苦你就什麼苦都能夠吃了。你走吧。」父親緊盯我一陣,歎口氣起身走了。

  靜默中,我用我的眼睛大膽地向她表白我的愛情。

  她也用一種莫測的眼光纏繞我。

  我想抬手,但手很沉重,剛才揮錘時用力過猛,胳膊已經開始腫脹起來了。

  我想說點什麼,像電影裡將上戰場的遊擊隊告別老百姓時那樣。

  她卻一豎手指,說:「噓。」果然,一個人的抽泣像掠過草尖尖的輕輕山風一樣。接著,清晰起來的嚶嚶的哭聲像一群蜻蜓亮開了翅膀。

  一聽就知道這是嘎洛女兒嘉央的哭聲。她把參軍的弟弟送到鄉上,為弟弟和自己當上了村裡的團支部書記而幸福,而驕傲。

  她揮舞著那塊豔紅的方頭巾攔阻過往的卡車。

  她對第一個停車的司機說:「我是團支書,我是紅軍的女兒。」司機說:「呸!」呼一聲車門關上了。卡車飛馳而去。

  又一輛卡車停了下來。她趕緊說:「師傅,我送我弟弟參軍,他參軍也是開汽車。」

  「不是開坦克。」

  「汽車。」她說。

  司機笑笑,說:「上來吧。」後來聽說司機換排擋時好幾次把手滑到她雙腿中間。嘉央在中學裡灌了滿腦子貞操觀,這種東西,嘎洛也向她灌了不少。她拿手護住下身。司機說:「可不要亂動,汽車要翻下河。」這則故事不知怎麼竟在五百公里長的成阿公路沿線廣為流傳,題目就叫「我是紅軍的女兒」或是「師傅,坨坨在這兒」。司機說不動,嘉央真的就不敢反抗。司機的手再次滑到她腿上時,她真以為是抓排擋找錯了地方,她告訴他:「師傅,坨坨在這兒。」當時我並不清楚這些情況。只是在我流浪生活即將開始的夜晚,聽到嘉央的哭聲越來越響亮,水波一樣在村子四周起伏蕩漾。

  彩芹老師的淚水也潸然而下。

  這時,窗上已微露曙光,塘火熄了。我活動活動麻木的腿腳,準備上路了。

  彩芹老師夢囈一樣說:「不要成為一個嫉恨的人。不要看著世上人人相互嫉恨,就去嫉恨別人。」我推開木門,吸進飽飽的一大口清冽的空氣。走出那條小山溝時,感到心清目朗,身後樹林裡一片雀鳥的聒噪,那天天氣十分晴朗。

  我沒有回頭。

  連回頭的想法也沒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