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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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和所有孩子一樣鑽進多刺的灌木叢,採集陰濕處野生的飄帶蔥、芫荽和水芹菜。而女人們在一隻水隨時都會漏光的罅了縫的木桶中洗手後,在木案上把那些晾乾水氣的頭蹄和肚腸切成碎塊,重新倒進鍋中烹煮。我們掏來的作料也剁碎了投進鍋中。嘎洛又吩咐我們把鍋底的柴火全部抽走,只剩下一大堆火炭在灶中聚成一座尖塔,慢慢燃燒,銅鍋中的湯翻騰著,湯越來越黏稠,咕嘟聲越來越沉悶,香氣越來越誘人。這時大隊長嘎洛吩咐蓋上銅蓋。這是相傳已久而成為禮儀的舉動之一。過去若巴家好幾個頭人在鍋裡東西已經完全煮熟時多次這樣吩咐。嘎洛也曾被也許逃到印度,也許逃到加拿大或者棄屍曝骨于荒野的父親的父親多次吩咐。就在他風濕病發作時,他也未曾推卸過這一神聖的職責。這時,在水邊用石沙搓去了油垢的柏木鍋蓋在騰騰的蒸氣中沉沉落下。人們騷動一陣,再次檢查自己的碗筷和盛湯的罐子。而香氣和肉湯的翻沸聲都被厚實的紫柏木鍋蓋罩住了。三口紫銅鍋一字排開沉沉地坐壓在石灶上,鍋壁被熏得漆黑,浮雕在其上的幾條夔龍更顯得猙獰可怖。銅鍋漆黑,銅鍋沉重,銅鍋散發出巨大的熱量。人們為了忘記越來越強的食欲,不約而同地想像三四一十二條龍怎樣淩空而起,駕雲飛翔。只有孩子們才完全被饑餓所攫獲,老人們大都沉湎於往事的回憶中間。 那時,頭人都帶著盛裝的太太坐在遠處,打著酒嗝,吩咐嘎洛掌勺站在鍋邊,頭人的眼光自得而又殘忍。誰也難以確定什麼時候他會吩咐開鍋。往前三代一個頭人就那樣在褥子上坐到天黑,開口卻說:明天吧。第二天,他吩咐把豹皮又鋪在老地方,等了半天,廣場上連個鬼影都沒有出現。只有幾扇有罅隙的門縫中漏出幾縷孩子的啼哭。那天整個村子像遇了瘟疫一樣。三天當中,村子中沒有一個人走動。在初幾的彎月下,頭人從寨樓上俯視廣場,昏蒙月光裡,幾隻野狗和貓把爪子搭上鍋沿,但它們無力掀翻沉重的鍋蓋。甚至一隻狼也夾著尾巴溜進廣場。月亮慢慢豐盈。滿月的廣場上彌漫開一種淡淡的惡臭。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三口鍋被人掀翻了,腐爛的雜碎和凝成透明的膠狀物的肉湯四處流溢。深秋季節,四周的山頭積雪晶瑩耀眼,雪光使整個色爾古村每個角落的陰影都無處逃遁。折射的太陽光透耀色爾古村每一個角落。 瑪崗覺卡的水卻帶來凜冽的寒氣。 在寒氣中顫抖起來的頭人對他兒子說:「蒼蠅。」果然有許多成陣的蒼蠅麇集廣場。在腐爛的雜碎上快樂地飛舞。頭人痛苦地思索:那些蒼蠅是那堆雜碎本身孵化還是來自一個遭瘟疫侵襲而已經絕滅的村莊。 頭人絕望了。他把透過寨樓後高大的核桃樹枝葉篩落到臉上的太陽光斑也當成了蒼蠅。風吹動樹葉,送來廣場上沖天的臭氣和蒼蠅的振翅聲。 他吩咐兒子:「打聽一下,這些蒼蠅來自哪裡?」他兒子騎馬出去,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打馬在山野裡奔跑一遭。然後回來告訴父親:「神山的岩壁沒有顯示。連我詢問時該有的回聲都沒有。您知道,那個湧出溫泉的石壁連人的夢囈也能回應,在平時——」頭人無力地抬抬頭,說:「知道了。」頭人又對兒子即將消失于樓梯口的狡詐的腦袋說:「知道了。」當天,頭人脫掉右腳的靴子,把腳拇趾拴在槍機頭,把槍口帶準星一起咬在嘴裡,但他始終不敢勾動腳趾。最後,他舉起鍍銀的槍叉狠勁捅自己的胸脯,槍叉甚至未能捅破皮襖大襟上那溜金錢豹皮。但腳趾卻勾動了槍機。 新頭人安葬了父親。 接著一場大雪下來,廣場又顯得潔淨如初。次年,他從甘省洮州販回三口紫銅大鍋,大宴全村鄉親。 以後,沒有哪一次雜碎煮好後頭人有意的拖延會超過一個時辰。這種短暫而漫長的等待成為一種人人樂於承受的沉默。百姓對即將到口的美味發揮各式各樣的想像。頭人以此來品嘗權力的誘人的甜蜜。 現在,嘎洛大隊長獲得了吩咐開鍋的特殊權力,他並沒有把手中的勺子像以前的頭人一樣交到一個忠厚而馴順的子民手中。他眼中閃爍著頭人那種自得而驕傲的光芒,也像所有百姓一樣閃爍著貪饞的光芒。嘎洛的眼光是這兩種光芒的奇妙的混合。 嘎洛用勺子輕輕叩擊鍋沿。 那勺子的長柄的節疤處被手磨蹭得十分光滑。嘎洛舞動勺子時肘部的大關節嘎嘎作響。銅壁上的龍伸出利爪撓我的胃壁。 這時,我恨恨地想到這鍋連同下到銅鍋裡的雜碎本都是我家的財產。我本會成為踩踩腳也要叫這獨眼的傢伙顫抖的頭人,我吩咐他開鍋。 那時他不會拒不施行我的號令,我倒是希望他不施行號令。那樣我就找到把柄把他殺頭示眾。 我餓得兩眼昏花。 仿佛看到那些浮雕在金屬體上的龍騰飛起來。後來嘎洛承認他也產生過這樣的感覺:那些龍擺擺尾煙垢就脫落了,它們通體射出紫金色光芒,和當地老人肌膚一樣的光芒,那三四一十二條龍在一瞬間同時騰空,播弄上百年的雲情雨意。它們斂住飛揚的靈氣附上鍋壁時,那三口鍋就成為剛從洮州運回的那三口。一口在頭人家火塘尾的木架上蓄滿四十年前或六十年前某一個早晨的清清泉水。另兩口在寺院黃昏法號的震盪下嗡嗡作響。震掉和尚們在昔日陽光下打坐時落下的靜寂的細細的灰塵。鄉親們不約而同都歎了一口氣。他們感歎人間世事更迭所帶來的榮辱興衰。這從以前若巴頭人家的顯赫富有和眼下我家的貧困潦倒中可以洞見。人們的歎息在一瞬間喚醒了我心中的某種東西。 我看著鍋蓋的縫隙中漸漸漏出絲絲縷縷噴香的霧氣,油蹟也隨之向四周漸漸擴散,越過一道又一道年輪。嘎洛幾次吐出灰苔厚重的舌頭,這是他將發出起鍋蓋號令的前兆。 父親從來不參加村中廣場上這一年一度的美餐,母親吃飽後,再由嘎洛在鍋底的湯水中撈出乾巴巴的一碗端回家去。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吃過那些東西。我吃飽後,嘴角上凝滿油脂,但不敢馬上跟著母親回家。我希望父親吃下那碗東西,但又不希望他吃下那碗東西。 鍋蓋一揭開,嘎洛的長柄勺子一伸進湯鍋,我就只能感覺到我的肚皮,而感覺不到自己的腦子了。 我想我吃了許多。 吃飽後我才發覺舌頭被燙得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嘎洛把一泥罐熱乎乎的雜碎放在我面前。彩芹老師往罐子裡撒了幾粒胡椒,她撫慰我的眼光簡直像母親一樣。 她扯扯我的衣領,提起那罐子,領我穿過人群,然後她伸出溫軟的手拍拍我腦袋:「回去了。」我磨蹭了一小會兒。 「不然牛油凝上了。」我就回去了。 我把罐子放在火塘邊上。 父親說:「你們趁熱吧。」母親說:「你和兒子吃。」我說我吃了。 抹抹嘴角,果然抹下一塊凝凍的牛油。母親哧哧地笑了,臉上泛起悅目的紅潤,父親也咧咧嘴角,可他仍然說他不想吃。他說一九五四年夏天部隊在嘎曲河邊被包圍,他們宰殺戰馬,一連吃了半個月新鮮的馬肉和豬肉罐頭,那時就膩了油腥了。 「我們把刺刀撬開的罐頭盒重新蓋好。草灘上擺滿了亮晶晶的鐵盒,到處都是。土匪以為是密佈的地雷,才沒有貿然發動進攻。我們才等到了增援部隊。」他說。 「那時就嘗夠了。」他摸著鬍鬚拔得精光的下巴說。父親在煩悶愁苦時就認認真真地對付自己的鬍子。 母親掙扎著起身給父親盛了一碗。她掀開毯子時一股血味躥起,我強忍住才沒有嘔吐。父親端起碗就再沒有抬眼和我對視一下,他細心地咀嚼,像吃魚怕刺卡住喉嚨似的,他喝湯時喝出吱吱的聲響,整個神情像做賊一樣。 彩芹老師所愛的不是眼下的他,那個穿著單薄的破軍衣,帶著凜凜然不可冒犯神情穿過村中廣場的人已經死了。 他終於放下那只空碗。 他擦掉額頭上細密的汗水,遲遲疑疑地笑了:「娥瑪啦,阿來一天天在往高裡長啊。」他轉臉對著我說,「我要從遠處看他,才發覺他一天天長高了。」那夜母親歎息一聲說,開年又得設法給我新縫一條褲子。 那夜追風從坡上拖回一隻野兔。 那夜,深深烙印在我腦海的是一塘暗紅而可人的火靜靜地燃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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