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母親在父親身下扭動著魚一樣滑溜的身子,父親不時想到那雙套在褐色馬靴中的白瘮瘮的腿骨,感到脊樑發冷,這和小腹上那股燥熱相反。這種感覺延遲了高潮的到來,母親因而更為盡興滿足。

  父親在馬背上馱著四隻油綠色的廢彈藥箱,揣著幾百元退職費回到家鄉。那時我已經六歲了。

  那天傍晚,父親坐在向晚的一天紅雲下,呆呆看若巴家被一把大火燒成空殼的四層寨樓。被火燒後的石牆及牆縫中的泥土呈紅褐色。黑洞洞的窗口上擠滿肥胖的蕁麻。他的臉因為頸上刀疤的牽扯有些歪斜。嘎洛來到時,驚起已經歸巢了的廢墟中的兩隻烏鴉。他眯縫著那只獨眼,跌坐到地上時,害風濕症積水的膝蓋發出嘎叭叭的脆響,他也一聲不吭地陷入沉思。當年那把大火燒掉了頭人家的房子,嘎洛一家剛搬進去。一家人辛苦積聚的財產頃刻間化為灰燼。

  「我要幫你。雍宗。」嘎洛說,「如今我是大隊長了。」

  「……」

  「還記得我剛到你家的時候嗎?」

  「……」

  「你不記得了?」嘎洛傾身過來,呼出的氣息又熱又臭,「你怎麼會不記得?那時你都三四歲了呀!」

  「哦,哦。」

  「你可是一個不太乖的孩子啦,我為你可吃過不少苦啊。剛到你家幾天,若巴頭人說身上有傷就幫忙帶帶孩子吧。我就抱著愛哭的你顛啊顛。你把我嘴邊的肉乾扯下來,扔掉。你還死勁踹我腰上的傷口。你踹呀,哭呀。慢慢你就笑了,你父親也笑了。你把硬邦邦的肉乾甩得遠遠的。」父親看著殘牆後的天空燃起滿天燦爛的紅色霞光。他什麼都聽見了。他什麼都沒有聽見。一起到部隊的四個人兩個陣亡,一個開小差被擊斃。卻偏偏要自己不體面地回來。

  嘎洛咯痰的喉嚨中發出蛇吐信子似的噝噝聲響:「他們要我監督你改造。」

  「那拜託了。」

  「要不是你父親,我都……有時我還很想他。」

  「你費心了。」

  「你的脾氣就像當年的頭人。我要把你的脾氣改過來。」

  「拜託了。」父親抬眼盯著嘎洛,眼裡第一次噴出藍幽幽的火苗。嘎洛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嘎洛又哼哼地笑了。

  父親卻耽于幻想。他眼前又飄起當年寨樓前黑色的風和旗幡一樣的火苗。火苗在風中呼呼抖動像幾匹嶄新的紅綢。牛在哞叫,女人在哭喊。父親拱肩縮背,在高大的廢墟前面。暮色從草棵、從樹叢以及牆角的濃重陰影中彌漫出來。廢墟窗口上的蕁麻失去了明晰的輪廓,在晚風中嗦嗦抖動,仿佛一絲絲深綠的來自地獄的火舌。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嘎洛曾對人說,當時父親聲言誰管制他就殺死誰。

  父親有過這想法,但他從未對誰說過。

  一天天,一年年,父親的面容愈益顯得冷漠而又枯槁。但一旦顯露出表情,就是極為動人的悲愴與孤傲。父親身穿一身破爛的舊軍服,腰上長年纏著根當背繩的牛皮繩一天幾次穿過廣場。剛從農中畢業回來當民師的彩芹立即愛上了他。她倚在小學校油漆剝落的門框上,盯著父親穿過廣場。十八歲的她一眼就看出一種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的骨子裡的東西,往往被不自覺湧起的眼淚遮斷了視線。

  那時我十二,彩芹老師十八。

  5

  彩芹老師的父親和我父親一起參軍,後來開小差被擊斃,她因此不能升入高中。她母親的美麗在四溝十八寨中人人皆知。她母親的母親被一個鴉片商人遺棄在我們村子時,她母親即將臨盆。

  彩芹母親十八歲嫁人,當年生下彩芹。

  彩芹父親拖槍從連隊逃跑斃命以後好長一段時間,她每夜聽到丈夫在門外收韁下馬,有條有理地卸掉馬鞍和籠頭,嚼口鐵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響。那是一連串白霜凝上石頭,屋前院子中小水窪結起薄冰的夜晚。那馬具上金屬物的磕碰聲就像耳墜上銀鏈晃動的錚錚聲響。死鬼推開沉重的木門。一方月光射進門來,看不到人影,門吱呀一聲又把那方月光推向門外。他踏上樓梯的梯級,靴幫上鞣制很好的麂皮發出吱咕吱咕的聲響,猶如生前一樣。確切的消息還未傳來,可彩芹母親知道丈夫已不在人世了。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月光透過窗櫺,月光落在床上的牛毛毯子上卻照不出死鬼的身影。丈夫脫掉靴子,上床後壓得褥子中新絮的麥草嗦嗦作響。

  她歎了口氣。

  她又歎口氣,但沒有聽到身邊一聲更長的歎息。生前若要在床上說話,就是以這種方式彼此提醒和呼應的。

  只有褥子中新絮的麥草嗦嗦作響。彩芹母親望著月亮,直到月亮被望成汪汪漾動的一片水光。

  在我們村子,任何一件事,過去五年之後就必然變成一種神秘的傳說。

  傳說彩芹曾親眼目睹母親在月光下平躺在床上,解開襯衫,扭動著身子把胸脯迎向上方的想像,她動情地呻吟。繼而在黎明將臨前的黑暗中低聲哭泣或喁喁私語。

  說不清是哪個夜晚,彩芹老師永遠失去了母親。她在那時把女兒搖醒,說:「我跟你阿爸騎一趟馬。他一直對我說,要用馬捎我走一趟。一直沒捎。斯丹巴,女兒想睡,我們就走嗎?好,我來了。」彩芹只依稀記得那晚母親頭髮梳抿得十分光亮。她在睡中,隱約聽到母親媚笑著赤腳走下樓梯。

  那一夜,有人看見死鬼駐馬在對面山岡,久久矚望山下村莊。那人還說那麼遠他偏偏看見死鬼抽著煙斗,那火明明滅滅,卻照不出臉部的輪廓。人說死鬼怕火,還抽什麼煙斗。那人又說他沒抽煙鬥。

  母親一去杳無蹤跡。十一歲的彩芹感受的孤苦大於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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