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舊年的血跡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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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夥伴們被湧流的鮮血刺激發出快樂的高叫,我不敢抬起頭來,感到頭上有一朵綠色的火苗在跳蕩在燃燒。那是從父親的眼睛噴射到我頭頂上來的。 父親看著廣場上人們來回奔忙,仍背倚那木頭沒有動彈。 「人家看我們呢,到你阿爸那邊去。」我穿過廣場,身上帶著彩芹老師身上的香味。 「阿爸。」我說。 父親顫抖一下,抬起頭來。我感到包裹我的彩芹老師那香味離開我,纏繞到父親身上。但他臉上依然毫無表情,只是他脖子上那條蠶樣的傷疤微微有些泛紅。父親從不許人提他這道傷疤。父親這道傷疤據說是剿匪時留下的,這也是聽人傳說。我家的人總有些東西被這種傳說搞得十分神秘。一次,我悄悄打開牆角邊一摞四口綠色的子彈箱,發現了一個銅牌,上面系著的綢帶已被蟲蛀壞,這些東西包裹在一頂褪色的船形帽裡,其中還包裹著一個轉業證書和退出共產主義青年團的證書。我入迷地看著這些攤在我雙手中的東西,門被人推開,門框裡透進的一方陽光籠罩在我身上,我都沒有發覺,父親的形象在我眼中高大而又陌生。矮小的父親出現在門口,遮斷了那框陽光。我木然感到那團綠色火焰又在我頭頂燃燒起來。 父親過來,碰碰我肩頭,帽子和勳章與紅皮證件掉到地上。父親坐在暗處說:「坐下。」我就到他身邊坐下,默默看著那枚勳章和帽徽在陽光下閃耀金光。 「你要好好念書。」 「嗯。」 「長大了要有志氣。」 「嗯。」 「離開這個村子。考不上學校就去當兵。他們若是收你,那些東西你拿去玩。」他指指帽子裡那些東西。 「嗯哼。」 「你懂事了,不玩就給你妹妹玩。我只會管好你,其他要來的弟弟妹妹我管不了,也不忍心管了。」那些東西被營養不良的妹妹把玩了一段時間,妹妹死後,那些東西在火塘邊蒙滿了塵垢。後來就不見了,徹底消失了蹤跡。 父親這時臉上毫無表情背倚那根木頭。 嘎洛的獨眼瞟著我們說:「能拿刀的娃娃還有,叫他們回家去把裝血的木桶拿來,每人桶裡加一塊牛油!」會計過來說:「大隊長說的你聽見了嗎?」我說:「我們家有。」會計古怪地笑笑。 父親臉上依舊毫無表情。他說:「告訴大隊長,我砍柴去了。」會計轉身走開後,我說:「我也去砍柴,阿爸。」父親眼裡流露出痛惜的眼光觸痛了我的心臟。 「念書,找老師去,我的力氣只夠來管好你。以後的弟弟妹妹就都不行了。」我在父親那粗礪的手掌的摩挲下,勾頭縮頸,一連聲說阿爸阿爸。 父親歎口氣,緊緊腰上纏著的皮繩,就聳起肩頭上山去了。 4 一九五一年,我們所處的岷江與大渡河上源的山區與草地宣告和平解放。土司們進入人民政府擔任職務。而在民國初年才取得正式認可的若巴家族的十三代頭人神秘地失蹤,頭人家的財產被全部充公。同時還有回族坐商馬依布拉家的財產被沒收。頭人的女人與馬依布拉與他那戴黑紗的女人先後把自己交給瑪崗覺卡所匯入的梭磨河,梭磨河為大渡河三條上源之一。馬依布拉家和父親同年的女兒在此之前足不出戶。她背上一條潔白的布袋出去尋找她父母,以後又回到村裡,以後又叫父親在大草原上巡邏的馬背上時時記起,一時難以盡述。父親那時十六歲,和村裡三個年輕人參加了志願軍,在成都集訓一個月,後來草地戰事吃緊,又轉入公安部隊剛組建的騎兵團,進駐阿壩草原。歷任通信員、戰鬥班長和警衛班長。一九五八年,草地戰事平息,父親轉業任鄉文書。一個生產隊長被要他上報的產量嚇得上吊自殺。父親和此事無關。工作組調查發現,鄉文書原來系頭人出身,當兵八年,竟然沒有入黨提幹。將被送往一個幹部農場時,父親憤然還鄉。 村子裡沒有四類分子。 前面說過,夠四類分子資格的三人,一人失蹤,兩人自殺。後來,村子裡柯亞家被評為富裕中農,那家人和我們若巴家大不相同,他們克勤克儉,兩兄弟共娶一個女人。工作組決定把他家定為漏劃地主。村裡以嘎洛為首的人不同意。柯亞家的兒子曲哥血氣方剛,懷著滿腹委屈伏擊了奔馳中的伏爾加轎車,未遂被投入監獄。工作組也因此作罷。所以,父親回村後變相成為管制對象。 父親這一次回鄉和前次回鄉大不相同。 那年父親護送同村參軍的同伴的遺物,那陣他身穿軍服,腳上套一雙高統馬靴,身背一支槍管瓦藍的卡賓槍,十三發子彈打翻了十一枚銅錢。 「若巴家血脈不斷哪!」嘎洛當時就歎息道。然後他邀請父親參加了成立合作社時豎立鼓架的古老而又莊重的儀式。當時伸手扶起鼓架木柱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也是那時,父親種下我。 他所愛的姑娘是陣亡的夥伴暗暗想念不已的姑娘。 「他死了,你不要死。」那姑娘的盈盈淚水在日光下閃爍。白樺樹林發出沙沙聲響。再遠處是幾塊棱棱岩石的巨大陰影。 母親溫軟的手臂纏繞住父親的脖子,說:「我要你壓緊我,我不要你死,壓緊我。」父親用她的纖纖的中指與食指去觸摸那條橫在脖子上的刀疤,笑笑,說:「我不會死。」母親溫柔、母親貞潔。父親幸福得頭暈目眩。母親的身軀酥軟得像被眾多蚯蚓鬆動過的黑土一樣,散發著幽香。 母親哭了。 「他愛我?」 「他愛你。」 「我也愛他。」父親想談談他們一個排怎樣出去就沒有回來。兩個月後在一片山坡下發現了一片屍骨。他從那雙馬靴上認出了自己的夥伴,那白瘮瘮的腿骨上只有馬靴還沒有腐爛。然後還有武裝帶以及領章和帽徽。他是排長,可以從肩章和靴子的質地準確認出他的屍骨。其他那些戰士卻統統無法判別了。排長的手臂骨躺在一個匪徒的脅框上,那是一種怎樣的人類特有的親密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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