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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二十一章 芙蓉 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

  秋天,觀花與寫花,按傳統詩文慣常的路徑,當以菊花為首。但如今,在很多城中,很難見到自然生境下的生長開放的菊花。都是到時節一到,一盆盆盛放的菊花密密地齊齊地擺放出來,在街頭,廣場,公園,形成裝飾性的色塊與圖形,遠觀有很好的視覺效果,近看,卻少了些自然的風致。完全的歐式園林作派。傲霜之菊,在中國詩歌之樹的枝頭,作為秋花最為閃亮。卻是倚著籬牆,雖也是人工安排,卻總是最大限度保留著自然的風致。

  好在如果要寫成都的秋花,怎麼說,都要以木本的芙蓉為首。成都這個地方,基本處在中國南北分界線上,又稍稍偏南一點。夏天,比起長江邊和長江以南的城市,沒那麼多的酷熱,冬天,也沒有北方城市那樣的酷寒。加上遠處內陸,深陷盆地,少受轉向的季風影響,秋天就很綿長,能一直深入侵佔掉一些冬天的地盤。如若不信,可以回想一下銀杏金黃落葉滿地的時間。

  從時序上來說,芙蓉花差不多就是成都這個城市一年中最晚的花了。正所謂「開了木芙蓉。一年秋已空」。

  更可喜的是她的花期綿長。九月底,城中各處,偶爾可以看到團團濃綠的芙蓉樹上,一朵兩朵零星開放。那時,一樹樹黃花決明正在盛放。到了十月大假後,決明樹樹豔麗的黃花呈現了零落之象。秋意一天濃於一天,這時,白的,粉的,紅的芙蓉才真正漸次開放。蘇東坡詩雲:「千林掃作一番黃,只有芙蓉獨自芳」。說得正是此花開放的時令。這樣留心於芙蓉的觀察者不止蘇東坡一個。早在此前的唐代,長居成都的女詩人薛濤就有詩句「芙蓉新落蜀山秋」。說芙蓉花落的時候,蜀地的秋天就算是真正到來了。從詩句中看,薛才女的觀察更加細緻入微,芙蓉花真的是且開且落的。從芙蓉花開那些日子,我就四處留心觀察,每一朵芙蓉,盛放後,在枝頭上停留也就兩天左右時間,然後,就萎頓了,悄然凋落在樹下了。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看到每一株芙蓉樹下,潮潤的地上,都有十數朵,甚至數十上百朵的落花了。但在樹上,每一枝頭頂端,都有更多的花朵正在盛開,或者即將盛開,還有更多的花蕾在等待綻放。也就是說,芙蓉的花期還長,蜀地成都的秋天也一樣深長。

  這就是在成都觀賞秋花,要以芙蓉為先的首要理由——自然物候上的理由。

  當然,更為重要的還有文化上的理由。

  成都被簡稱為「蓉」,已有千年以上的時間。這個「蓉」,就是芙蓉花的「蓉」,木芙蓉的「蓉」。

  這個來歷,至少好多成都人是知道的。

  有個傳說叫「龜畫芙蓉」。

  說得是成都初建城時,地基不穩,屢建屢塌,後來出現一隻神龜,在大地上匐行一周,其行跡剛好是一朵芙蓉的圖形,人們依此築城,「一年成聚,兩年成邑,三年成都」。

  再一個傳說為更多的「蓉城」人接受,叫「芙蓉護城」。

  說得是五代十國時後蜀國郡孟昶為保護城牆,命在成都城上遍植芙蓉,每當秋天芙蓉盛開,「四十裡芙蓉如錦繡」,滿城生光,成都便從此名之為「蓉城」。據考,當年的城牆是土城,在雨水淫多的成都,土城易於崩塌,而芙蓉花樹,地面的部分繁盛茂密,可以遮擋雨水直接沖刷牆土,其根系也很發達,也有很好的固土作用。也許嫌這個理由過於實用主義,不太配「蓉城」或芙蓉本身的美麗,或者是歷史上確有其事,反正成都人更相信,孟昶所以選擇芙蓉防護和妝點成都,是因為其王妃花蕊夫人的影響。這位花蕊夫人喜歡賞花觀花,又因為眼見春夏之花之短促而易於凋零,便又時時處於「感時花濺淚」的敏感傷懷的狀態之中。後來,她在郊遊時,在農家院中,發現了這傲寒拒霜的芙蓉花,深得安慰,非常喜愛。因此孟昶為討她歡心才在成都遍植芙蓉。

  芙蓉樹本身的確也非常美麗。

  從樹形上說,如果不修剪,逕自生長,可以長到十來米高,如果有足夠空間,這樹不止盡情向上,其橫向的分枝四逸而出,不開花時也樹形飽滿優雅。在城中,大多數芙蓉花樹每年修剪,不是一般的小修小剪,是把所有分枝盡數剪切,只留一根主幹。這根主幹的高度,根據配景的需要,或二三十釐米,或一至兩米。但就在這主幹樁頭上,當年就能抽出十數條或數十條新枝,放射狀萌生,到夏天,每條新枝都有一兩米長了,每條新枝上都互生出闊大葉片,如傘如蓋,綠蔭團欒。那掌狀葉片也規整好看:每一片都是3-5裂,裂片呈三角形,基部心形,葉緣具鈍鋸齒。就在這樣的枝頭,由那些手掌一般的葉片,捧出了一簇簇花蕾。

  因此,《廣群芳譜》中這樣描述芙蓉:「清姿雅質,獨殿眾芳。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俟命之君子矣」。這句話的意思,當然可以理解為,芙蓉花美,但芙蓉不僅僅只是以花為美。她的葉片,和整株樹的身姿也自美麗動人。

  今天是重陽節,又是週六,薄薄的太陽出來,我帶著相機出去尋訪芙蓉。

  其實,芙蓉花漸次開放,已經有十多天時間了。好多樹下,都有了零星的落花。但枝頭上著花更多,或者已然綻放,或者將要綻放,還有更多的花蕾在等待綻放。那些掙破了苞片的花蕾都是紅色的,但盛開的芙蓉卻是粉白紅三色。查植物書,說芙蓉因光照強度不同,引起花瓣內花青素濃度的變化,早晨開放者為白色,繼而開放者為粉色,下午開放為紅色。因為這個緣故,芙蓉花還有個「弄色芙蓉」的美稱。還有人有微博上告訴我,說同一朵芙蓉早上為白,繼而變粉,再變為紅色,一日三變。這個著實超越了我觀察得來的經驗。或者,在另外某處,有這樣一個神秘妖嬈的品種也未可知。而在我的觀察中,雖然一樹幾種花色都有,但這種一日三變,或者依不同時間開放而成不同顏色的情形卻未曾得見。我家樓下側院中就有三株芙蓉,接連幾天,我面對電腦累了,就下樓一次,一日裡竟有五六次至多,並未見到書中所說變色的景象。早起開放是白色的,晚上還是白色。夕陽西下時是紅色的,朝暉之下也是紅色。但我因此看到了兩個情形。一日,盛開的芙蓉花會像向日葵一樣隨著太陽旋轉,以便把展開的花瓣和黃色而密集的花蕊朝向太陽。當太陽沉下樓群組成的參差的天際,盛開的花瓣就微微閉合了,第二天太陽起來,又再度展開。

  成都這個城市,註定與芙蓉有緣。不僅從五代起,就把芙蓉當成了市花。更早一點的唐代,浣花溪邊有許多造紙的作坊,能制美麗而精緻的箋紙。才女薛濤在這些箋紙上寫她一個名伶送往迎來的詩,清詞麗句之外,還嫌書寫的介質不夠美麗,竟自己跑到某個造紙作坊,親自設計紙樣,並督導工匠,用浣花溪的水、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製成了色彩絢麗又精緻的薛濤箋,專門用來寫她「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之類的多情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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