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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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我像只青蛙一樣從床上跳起來,差點沒有光著身子跑出房間。索郎澤郎想笑又不敢,床上的姑娘卻笑了。她咕咕地笑著,自己還光著身子,就跪在床上給我穿上衣服。笑著笑著,就流淚了,淚珠大顆大顆落在兩個乳房上。 我告訴她,塔娜將是我的妻子,她是茸貢土司的女兒。她就不哭了。 我又告訴她。淚水掛在她乳房上就像露水掛在蘋果上一樣。她就破涕為笑了。 一見塔娜的面,她的美又像剛剛出膛的滾燙的子彈把我狠狠地打中了,從皮膚到血管,從眼睛到心房,都被這女人的美弄傷了。把我變回為一個真正的傻子很容易,只要給我一個真正的美麗女人就行。 人一變傻,臉上的皮膚就繃緊了。看一個人是不是傻子,只要看看他的笑容就行了。傻子笑時,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所以,傻子只能做出凍死在冰雪中的人臉上那種表情。那種人的笑,把牙齒全都露出來了,臉上卻見不到一點漾動的光彩。 還是塔娜先開口:「沒想到我來得這麼快吧?」 我說是沒有想到。一說話我臉上的肉就活泛了。臉一活泛,整個腦子立即就跟著活泛了。 但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過去,我跟女人不需要任何客套就直接上床睡覺。有什麼山高水長的意思,也要等睡過幾次,表示起來,才能揮灑自如。但對將成為我妻子的塔娜可不能這樣,但不這,又該怎樣,我就不知道了。好在我有一個跛子管家。他把我該想到的事都替我想到了。他對著我耳朵小聲說:「叫他們進來。少爺。」 我相信管家。於是,我很氣派地揮揮手,果然,就有下人從外面進來了。他們在塔娜面前放下好多珠寶。現在,我也是個商人了,這麼些珠寶並不在話下,所以,可以不停地揮手。下人們便魚貫而進,把來自土司們領地和漢地的各種好東西放在塔娜面前。這個早上,我不停地揮手,我想,塔娜她故作鎮定,到最後還是會感到吃驚的,但她咯咯地笑起來,說:「我到死也用不了這麼多東西,我餓了。」 下人們又在樓下的廚房和樓上的客房之間奔忙起來,管家是個好管家,塔娜一到,就準備下這麼豐厚的禮品。廚娘領班也是天下最好的,塔娜一到,就備下了這麼豐盛品。塔娜又是哈哈一笑:「我一口也吃不下了,這麼多東西,看都看飽了。」 我揮了揮手,下人們把食品都撤下去了。我突然想,要是再揮一揮手,他們會把塔娜面前的珠寶像食品一樣搬走嗎。想著,手上便來了一下。這一揮,我的人,從管家開始,都退了出去。只有護送塔娜來的兩個紅衣侍女還站在她身後。 塔娜說:「你們也下去吧。」 寬大的屋裡只有我和她了。我不知該對她說點什麼。她也不說話。屋裡很明亮,一半因為外面的太陽,另一半卻要歸功於堆在塔娜面前的珠寶。她歎息了一聲,說:「你坐下吧。」 我就在她身邊坐下了。 她又歎息了一聲,使我心都碎了。要是她一直歎氣的話,會要了我的性命的。好在,她只歎息了兩聲,就歪著身子,倒在了我的懷裡。然後,我們的嘴唇碰到了一起。這次,我也像一個長途跋涉而終於到達目的地的人一樣歎息了一聲。 雖然她的嘴唇冰涼,但有了這一下,我可以說話了。 我對躺在懷裡的她說:「你冰一樣的嘴唇會把我凍傷。」 她說:「你要救救我的母親,你們答應過她的。再把你的機槍手派回去吧。」 我說:「不為這個,你不會到我身邊來,是嗎?」 她想了想,點點頭,眼角上淚光閃閃。 塔娜這樣子,使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走到外面走廊上,眺望遠處的青山。正是太陽初升的時候,青山在陽光的紗幕後若隱若顯,就像突然湧上我心頭的悲傷。同得到了東西時的悲傷相比,得不到東西時的悲傷根本算不上是悲傷。管家等在門外,見了我的樣子,也深深歎氣。他走過來,光看他眼裡的神情我也知道他是要問我,她從不從我。我說:「你不要過來,我要好好看看早晨的山。」 美麗無比的塔娜,她使我傷心了。 我站在樓上看山。 我手下的人都站在樓下,看我。 太陽升起來,斜射的光線造成的幕布一消失,遠山清晰地顯現在眼前,就沒有什麼可看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就像沒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坐在一大堆珠寶中間。我是自己走出來的,只好自己走回去。 太陽從窗口照亮了那些珠寶,珠寶的光芒映射在塔娜身上,珠光寶氣使她更美麗了。我不想破壞這種美景,只是說:「叫你的侍女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吧。」 侍女進來問我:「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不知道該放在這裡?」 我叫人給了她兩隻大箱子。這時,我才用鞭子敲著靴筒對塔娜說:「走吧,我們去找拉雪巴土司,救你母親,救茸貢女土司吧。」 我一直在用鞭子抽打著靴筒,一直沒有回身去看跟在我身後的塔娜。下了樓,在牲口面前,索郎澤郎說:「少爺把靴筒上的漆皮敲壞了。」 管家抽了索郎澤郎一個嘴巴:「少爺心裡不好受,壞一雙靴子算什麼,快拿雙新的來。」 管家的命令從一張張嘴裡一下就傳到了鞋匠那裡。鞋匠捧著一雙嶄新的靴子從作坊裡跑出來。他臉上的笑容是真誠的。自從這裡開闢成市場後,他幹了不少私活。他做的靴子樣子不是最漂亮的,卻十分結實。來來去去做生意的人們走著長路,穿他的靴子再好不過了。 鞋匠穿著一雙快掉底的靴子,啪啦啪啦地跑過來。 他在馬前跪了下來,脫掉我腳上的靴子,穿上新的。這邊完了,又跑到另外一邊。 鞋匠幹完活,我問他:「看看你的腳吧,鞋匠沒有一雙好的靴子?你想在來來往往的人面前丟我的臉嗎?」 這個傢伙,把一雙粗黑的手在皮圍裙上擦來擦去,嘿嘿地笑著。昨天晚上來了一個人,急著等靴子穿,把他腳上的一雙都換走了,而他就只好穿那人的破靴子了。 我用馬鞭敲敲鞋匠的頭,把剛從腳上脫下傷了漆皮的靴子賜給了他。 我們騎馬涉過小河,一直走到拉雪巴土司帳篷前。 不等我掀帳篷簾子,拉雪巴土司已經在我們面前了。他那麼肥胖,又穿得十分臃腫,像是從帳篷裡滾出來的。拉雪巴土司一看見塔娜,臉上就現出了驚悍的表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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