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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拉雪巴土司手下有好幾千人投到了我們麥其家。有人說,拉雪巴土司的領地像一株大樹。這株大樹是由一條一條的山溝.構成的。一條越來越大的河,在山間沖出一個越來越寬的谷地,這是樹幹,水像雷聲一樣轟鳴的河口地區是大樹的根子。在河的上游,好多支流沖出的山溝,就是這株大樹上主要的枝幹。晚上,管家把地圖拿來,我在燈下看呀看呀,看了好久才從曲折不等的線條裡看出一株大樹的樣子。這一次,我從這株大樹上折下了兩根最粗壯的樹枝。我把面前這幾個人任命為新的頭人和寨首。他們要我給他們派去新的首領。我告訴他們我只給他們麥子,而不給他們首領。

  我說:「你們自己就是自己的首領。然後,我是你們的首領。」

  第二天真是十分忙碌,我分發給他們足夠渡過饑荒的糧食,還有來年的種子。這天晚上,他們沒有離開。這些獲救了的人們,在河灘的曠地上燃起了簧火。瀕死的人們煥發出無比的激情。我只在遠遠的地方揮了揮手,他們的歡呼就像春雷一樣在天地之間隆隆滾動。我走到他們中間,幾千人一起跪下去,飛揚起來的塵土把我嗆住了。我不太相信這些人轉眼之間都成了我的百姓。真的不敢相信。塵土起來時,兩個小廝一左一右站在了貼近我身體的地方。他們怕有人對我下手。但我把他們推開了。這沒有必要。我們幾個人落在這麼一大群人中間,要是他們真想吃掉我們,還不夠一人來上小小的一口。但他們不會。他們是真正的歸附於我們了。我的運氣好。運氣好的意思就是上天照顧,命運之神照顧,誰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想說點什麼,卻被他們攪起的灰塵嗆住了,這也是他們的命。他們的命叫他們大多數人聽不到新主子的聲音。我只揮了揮手,跪著的人們站起來了。老老少少,每個人額頭上都沾上了塵土。他們背棄了主子,並不是說他們不要主子了,他們的腦子裡永遠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誰要試著把這樣的想法硬灌進他們的腦袋,他們只消皺皺眉頭,稍一用勁就給你擠掉了。看吧,現在,在簧火的映照下,他們木然的臉上一雙眼睛明亮而又生動,看著我像是看到了神靈出現一樣。他們望著我離開,也像是目送神靈回到天上。

  早上,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一大片空曠的河灘。熱鬧了這麼多天,一下冷清下來,我的心裡也感到空落落的,我還隱隱擔心一個問題,但我不需要說出口來。每一個我擔心的問題,都是別人也會想到的。所以,還是由別人說出來好。果然,吃早飯時,管家說:「那些人不要是拉雪巴土司派來騙我們麥子的,那樣大少爺就要笑話我們了。」

  索郎澤郎說:「你要是不相信小少爺,就去跟大少爺,這裡有我們。」

  管家說:「你是什麼人,配這樣跟我說話?」他把手舉起來,看看我的臉色,終於沒有打下去。索郎澤郎臉上顯出了得意的神情。

  管家就對小爾依說:「打他兩個嘴巴。」

  小爾依就打了他的夥伴兩個嘴巴。但明顯,他打得太輕了。於是,管家就只好自己動手懲罰行刑人了。是的,其它人犯了錯有行刑人懲罰,行刑人犯了錯,也就只有勞當老爺的人自己動手了。管家把自己的手打痛了。索郎澤郎得意地笑了,我也笑了,但隨即一變臉,對小爾依喊了:「打!」

  這下,小爾依真正下手了,不要看小爾依很單薄瘦弱的樣子,只一下就把身體強壯的索郎澤郎打倒在地上。

  這下,大家都笑了。笑完過後,我叫管家寫信,告訴麥其土司,他的領地又擴大了,在北方的邊界上,他又多了幾千百姓。管家本來是想叫我等一等的。但他也知道,這一向,我總是正確的,所以就把信送出去了。北方邊界上形勢很好。有我的支持,女士司把拉雪巴土司打得潰不成軍。

  我問管家:「拉雪巴土司還能做些什麼?」

  「拉雪巴土司嗎?我想他只好再到我們這裡來。」

  我眼前出現了肥胖的拉雪巴土司不斷拿一條毛巾擦汗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第八章

  30.邊境市場

  拉雪巴土司又來了。

  他看到封閉的堡壘變成了一個開放的宏偉建築,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

  這回,他再不說是我舅舅了。雖然,我這裡連道大門都沒有了,他還是在原來大門所在的地方滾鞍下馬。我說滾,可沒有半點糟踏他的意思。拉雪巴土司實在太肥胖了,胖到下馬時,都抬不起腿來。要想姿式優美地上馬下馬,把腿抬到足夠高度是首要條件。肥胖使曾經的馬上英雄失去了矯健。拉雪巴土司歪著身子,等屁股離開馬鞍,利用重力,落在了馬前奴才們的懷裡。

  他吃力地向我走來,還隔著很遠,我就聽到他大口喘氣,呼哧,呼哧,呼哧。他肯定傷風了,嘶啞著嗓子說:「麥其家最最聰明和有善心的少爺呀,你的拉雪巴侄兒看你來了。」

  「我對他們說,拉雪巴會給我們帶來好禮物。」

  「是的,是的,我帶來了。」他的抖索的雙手從懷裡掏出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塞到我手上。我叫管家一樣樣打開來看,卻是一迭厚厚的,很有些年頭的紙片,幾顆銅印。他的百姓背棄了他,拉雪巴土司只好把那些投靠了我的寨子的合法文書與大印送來,表示他承認既成事實。這些東西都是過去某個朝代的皇帝頒發的。有了這些東西,我就真正擁有那些地方了。

  一句話湧到嘴邊,但我沒有說。反正有人會說;果然,管家開口了,說:「我們少爺說過,誰得到麥子都要付出十倍的代價。你不聽,現在,可不止付出了十倍代價。」

  拉雪巴土司連連稱是,問:現在,我們可以得到麥子了嗎?」他說牲口背上都馱著銀子。

  我說:「要不了那麼多銀子,我賣給你麥子,只要平常年景的價錢。」

  他本以為我會拒絕,但我沒有拒絕他。這個絕望的人差點就流出了淚水,帶著哭腔說:「天哪,麥其家可是把你們的拉雪巴侄兒害苦了。」人都是需要教訓的。」

  依照勝者的邏輯采說,麥其家付出了更大的代價。

  可不是嗎,要是他們不跟著我們種植鴉片,還需要費這麼多事嗎?想起這些,我的氣真正上來了,說:「我們的麥子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價錢,是平常價錢的三倍,對你們也是下樣。」

  「可是,你剛才還說只要……」

  但他看著我冷冰冰的眼色再不敢說下去了,而是換上了一張可憐巴巴的笑臉,說:「我不說了,麥其伯父一會兒再改主意我就吃不消了。」

  管家說:「知道是這樣,就到客房裡去吧!已經備下酒肉了。」

  第二天早上,拉雪巴土司帶來的牲口背上都馱上了麥子,而我並沒有真要他付三倍的價錢。分手時,他對我說:「你叫我的人有飯吃了,也叫他們不要再挨打了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便在他馬屁股上抽了一鞭。馬就馱著他跑開了。我在背後對他喊,麥子沒有了再來買,麥其家在邊境上修的不是堡壘,而是專門做生意的市場。是的,到現在,我可以說了,這裡不是堡壘,而是市場。在小河兩邊有著大片的空地,正好做生意人擺攤和搭帳篷的地方。

  管家說:「女土司那邊,也該有所表示了。」

  我叫他給女土司寫信,說說這個意思。

  女土司沒有立即回信。因為她的人有麥面吃,又對拉雪巴土司打了勝仗。回信終於來了,信中說,她還沒有為女兒備好嫁妝,因為,她得像男人一樣帶兵打仗。她甚至在信中對我發問:請想做我未來女婿的人告訴我,茸貢土司是不是該找個男人來替她做點女人的事情,比如,替她女兒準備嫁妝?」

  吃著麥其家的麥子,仗著麥其家的機關槍掩護,打了點小勝仗,女土司像發情的母馬把尾巴翹起來了。

  她是一個能幹的女人,但這個女人不夠聰明,她該知道,世界正在變化。當這世界上出現了新的東西時,過去的一些規則就要改變了。可是大多數人都看不到這一點。我真替這些人惋惜。女土司也在我為之歎息的人中間。其實,她說出來的話正是我希望她說的。塔娜在這裡時,我愛她,被她迷得頭昏腦脹。但一離開,時間一長,我這腦子裡,連她的樣子的輪廓都顯不出來了。這就等於女土司最有力的武器失去了效力。所以,她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叫我高興。僅僅過了兩天,我派出去的機槍手和投彈手全部回來了。女土司派人追他們回去。追兵都在母雞一樣咯咯叫的機槍聲裡躺倒在大路上了。但是,一個驕傲的人不容易意識到自己正在犯下什麼樣的錯誤,更不要說是一個驕傲的女人了。

  她不知道,拉雪巴土司也從我這裡得到了麥子。

  拉雪巴土司長長的馬隊每到一個磨坊,就卸下一些麥子,還沒有回到中心地帶,麥子就沒有了。於是,馬隊又走在回邊界的路上。這一回,他記住了我說過要在北方邊界建立市場,就乾脆帶著犬群下的人在河灘上搭起帳篷住下來,從領地上運來了各種東西,專門和我進行糧食交易。

  拉雪巴土司吃飽了麥面的隊伍立即恢復了士氣。面對復蘇了士氣的隊伍,沒有機關槍是很糟糕的。茸貢家的隊伍已經不習慣在沒有機槍掩護的條件下作戰了。他們退得很快,一退就退過了開始進攻時的戰線。

  拉雪巴土司不再回領地了,就在邊界市場上住下了。他常常請我到河邊帳篷裡喝酒。在天氣好的日子裡,在北方開闊的邊界上,坐在河邊喝酒是叫人非常開心的事情。

  拉雪巴土司和我做起了真正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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