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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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搖搖頭,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情,說:「按說該開始了,那地方離這裡不遠。他們該走到了。「他還伸出手去指了指遠處有群峰聳起的地方,那裡也正是有好多饑民餓死的地方。 這下,我對將發生什麼事情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了,便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父親說:「你進屋去睡吧,開始了我叫你。」 我進屋,在床上躺下來。睡著以前,我用被子把頭全部蒙起來,睡著以後,是不是還蒙著,就不去管它了。想管也沒法子去管。我剛剛進入一片黑暗,突然覺得好像什麼地方傳來了巨大的響動。這種響動也像是巨大的亮光,把什麼都照亮了。我掀開被子,沖出屋門,大聲喊:「開始了,開始了!」 這時,整個堡壘正籠罩在這一天裡最後,也最溫暖的陽光裡。人們本來無事可幹,這時,都在陽光下,懶洋洋地顯出一副全心全意享受生活的樣子。兩個小廝正在下六子棋,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無論我幹什麼,都不會有一點吃驚的表示。我大叫的時候,小爾依連頭都沒抬一下,索郎澤郎對我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又埋頭下棋了。 使我吃驚的是,土司和管家盤腿坐在地上,也在下六子棋。陽光也一樣斜斜地灑在他們身上。 我的喊聲好像沒有驚動他們。我想他們只是假裝沒有聽到罷了。他們不想叫我感到尷尬。大家都知道今天有什麼事要發生,他們一直在等著,這時,哪怕有一個人悄悄對自己說,那個什麼事情開始了,那麼多雙豎起的耳朵也會聽到的。何況我是那麼大聲地叫喚:「開始了!」 在父親眼裡,我的形象正在改變,正從一個傻子,變成一個大智若愚的人物。而我所有的努力,都在這一聲愚蠢的喊叫裡,煙消雲散了。下人們從樓下的院子裡望著我,為了準確地找到聲音所來的方向,他們把該死的手舉在額頭上遮住刺眼的陽光。而管家和土司依然一動不動。 我的喊聲消失了。下午的陽光傾瀉著,照亮了近處和遠處的一切。我不可救藥,我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子。那就讓我是一個傻子吧!讓天下所有人,土司,管家,下人,男人,女人,偷偷地笑我吧,把口水吐在我的臉上吧,說哈哈,傻子!說呸!傻子。去你媽的,傻子要唱歌了。於是,我按照「國王本德死了「那首歌謠的調子唱起來: 開始了,開始了, 謀劃好的事情不開始, 沒謀劃的事情開始了, 開始了! 開始了!我一邊唱,一邊還示威一樣,在回廊上走來走去,一腳腳踢著廊子上的欄杆,以此來掩飾對自己的失望與憤怒。再唱下去的話,麥其家的傻瓜兒子就要為自己的愚蠢痛哭了。 但,且慢,讓我把眼淚收回去吧! 因為,事情就在這個時候,在我歌唱的時候開始了。這時,我的心裡充滿了絕望之情,所以,事情開始了我也沒有聽見。我唱著,唱著,看見下棋的人把棋子拋到了天上,看見下人們在樓下奔跑。我用嘴唱著,用眼睛看著混亂的景象,心想,這些人,他們以為我會因為悲傷而跳樓。父親沖過來,對我揮著手,然後,指指遠處山谷的方向。這時,我也聽見了,從父親指著的方向傳來了激烈的槍聲。 我不唱了。 父親對著管家大叫:「他預先就知道,他比我們先就知道!他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傻瓜!」 管家也喊道:「麥其家萬歲!他是末卜先知!」 他們喊著,跑過來想對我說點什麼。可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也許剛才唱歌用去了我太多的氣力,我對他們說:「我累了,我想睡覺了。」 他們就一直跟著我走到了屋子裡。槍聲在遠處山谷裡激烈地響著。只有麥其家的武器才能發出這樣密集而歡快的聲音。我睡下了。管家說:「少爺,放心睡吧。麥其家的武器,沒什麼人對付不了。」 我說:「你們出去吧,你們對付得了。」 他們就出去了。 麥其土司派人在山裡設下了埋伏,等待拉雷巴土司出來搶女土司的糧食。現在,謎底揭開了,我要睡覺了。明天醒來時,這世界將是什麼樣子,現在我不想知道。 我,只……想……睡覺…… 為了糧食,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打起來了。在這片土地上,只要一有土司打仗,就有不願閑呆著的土司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做點化解工作。 這次,北方兩個鄰居間為小麥而起的戰爭,被看成是麥其家挑動起來的。說客來到了我們這裡,父親很不客氣地說:「你們也想得到我家的麥子,我想你們最好不要說話。」 麥其的傻瓜兒子對他們說:「要是你們手裡不是大糞一樣的鴉片,而有很多麥子,就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管家則張羅了豐盛的酒席招待這些不速之客。 他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他們確實感到自己沒有話說。 送走這些人,父親也要動身回官寨去了。臨走,他只對我囑咐了一句話:「讓他們打吧。」這句話意思很明確,沒有什麼會引起誤會的地方。 我說:「好的,讓他們打。」 土司拍拍我的肩頭,帶著幾個衛兵上路回官寨去了。 土司騎上馬走出去好長一段了,馬都放開步子小跑起來,他突然把馬頭勒得高高的,回過身來對我喊:「該怎麼於就怎麼幹!」 我說:「這句話怎麼有些耳熟?」 索郎澤郎說:「是你對他說過的。」 我問跛子管家:「我這樣說過嗎?」 「好像說過吧。」一旦接觸到父親和我的關係,管家總是有點閃爍其辭。我不怪他。他替我辦許多事情,比如眼下吧,既然父親和我一樣,認為該怎麼幹就怎麼幹,我就叫管家用糧食把茸貢家的人馬喂得飽飽的,暗中對付餓著肚子的拉雪巴土司的人馬。我給女土司派出幾個機槍手,一些手榴彈投擲手。這樣一來,一場土司間的戰爭剛剛開始,勝負就要由我來決定了。 29.新臣民 讓女土司取得勝利,這就是該幹的,我就幹了。 接著,我又準備幹另一件事情。 開始我就說過,哥哥不該在邊界上建築一個堡壘。麥其家的官寨是一個堡壘,但那是麥其家常常挨打時代修築的,是在沒有機關槍,沒有手榴彈和大炮時代修築的。時代不同了,風水輪流轉,麥其家再不用像過去,老是擔心別人的進攻了。就是身處邊界也不用擔心。現在是輪到別人擔心我們了。我要做的只是在別人打仗時,插上一手,事先就把勝負的結果確定下來。我們的兩個北方鄰居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樣做,對我來說並不怎麼費事,只等女土司的人來了,就給他們的牲口馱上麥子,給機槍手補充一些子彈就行了。形勢好,心情也好,就是一個傻子也會比平常聰明,任何一個動作都成了神來之筆。 好了,還是來幹我想幹的事情吧。 我叫廚娘卓瑪在河邊架起一排五口大鍋。麥子倒進大鍋裡,放一點鹽,再放一點陳年的牛油,大火煮開後,誘人的香氣在晴空下順風飄到很遠的地方。我又向饑民們發出了施食的信號。不到半時間,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饑民又出現了。走到離堡壘不遠的那條小河邊,饑民們就想躺下,好像他們只要證實香氣是由麥子散發出來的就心滿意足了。還是廚娘桑吉卓瑪揮動著勺子,喊道:「睡下的人就吃不到東西了,站起來吧!」 他們才又站起來,夢遊一樣膛過河來。 每個人都從卓瑪那裡得到了一大勺在油湯裡煮熟的麥子。 現在,卓瑪也嘗到一點權力的味道了。我想,她喜歡這種味道,不然,她不會累得汗如雨下也不肯把施捨的勺子放下。這樣美妙的感覺,留在官寨裡當廚娘,永遠也體會不到。只有跟了我,她才可能對一大群眼巴巴盯著她雙手的饑民,十分氣派地揮動勺子。 「每人一勺,不多也不少!」她中氣十足地不斷叫喊,「吃了這頓還想吃下頓的人,都要去幹活。為我們仁慈而慷慨的少爺幹活去吧!」 拉雪巴的百姓,吃了有油水的煮麥飯,來為我幹活了。 管家依我的意思,指揮這些人把四方形的堡壘拆掉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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