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你看,我們這樣長久地存在就是因為對自己的位置有正確的判斷。而一心與我們為敵的汪波土司卻一味只去拉薩朝佛進香,他手下的聰明人說,也該到漢人地方走走了。他卻問,汪波大還是中國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從北京討來的。確實有書說,我們黑頭藏民是順著一根羊毛繩子從天而降,到這片高潔峻奇的土地上來的。那麼,汪波土司當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麼,印信啦,銀子啦,刀槍啦,也都有可能隨著一道藍色閃電自天而降。

  母親對我說:「收拾汪波土司的人來了,我們明天就去接他們。他們是從我家鄉來的。天哪,見到他們我還會說漢話嗎?天哪,天。兒子,你聽我說一說,看我是不是說對了。」

  我拍拍額頭;想,天哪,我怎麼會知道你說的是不是漢話呢。可她已經自顧自地在那裡嘰嘰咕咕地說開了。說一陣,她高興地說:「觀世音娘娘,我沒有忘記沒有忘記啊。」然後,她的淚水就流下來了。那天,她又緊緊地捧住我的腦袋,不住地搖晃著說:「我要教你說漢話,天哪,這麼大了,我怎麼就想不起要教你學些漢話。」

  但我對這一切並不感到什麼特別的興趣。我又一次在她興致勃勃的時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說:「看,喇嘛的黃傘過來了。」

  我們家裡養著兩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經堂裡,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寧寺裡。現在,寺裡的濟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將有大型典禮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寺院在河對岸。他們走到那道木橋上了。這時,陡起的一股旋風,把黃傘吹翻,打傘的小和尚給拖到了河裡。當小和尚從水裡爬起來,濕淋淋地站在橋上時,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聽聽,她的笑聲是多麼年輕啊。當他們開始爬官寨前長長的石階時,母親突然吩咐把寨門關上。

  近來,寺院和土司關係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爺爺過世後,濟嘎活佛腦袋一熱,放出話說,只有我叔叔才合適繼承土司的職位。後來,是我的父親而不是叔叔做了麥其土司。這樣一來,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親按正常的秩序繼位作了土司,之後,就在家裡擴建經堂。延請別處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裡。

  母親帶著一干人,在官寨騎樓的平臺上面向東方,望王氣東來。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門上獅頭上的鋼環。

  跋子管家幾次要往下傳話,叫人開門。但都給母親攔住了。母親問我說:「去開門嗎?」

  「叫他們等一等吧。想討我家的銀子可不能那麼著急。「我說。

  管家,侍女,還有家丁們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沒笑。我知道,在她的腦子裡,是把僧人和廟裡的神佛混同一體的。

  卓瑪說:「少爺真聰明啊。」

  母親很尖銳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瑪就噤了聲,不再言語了。

  母親罵一聲:「哪能對活佛這樣無禮!」牽起長長的百褶裙,姿態萬方下樓親自給活佛開門去了。

  活佛行禮畢。土司太太也不還禮,而是嬌聲說:「我看見活佛的黃傘給吹到河裡去了。」

  「阿彌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緣故啊。」

  河谷裡起風了。風在很高的空中打著呼哨。

  母親並沒有請活佛進入宮寨,她說:「起風了,明天,你也帶著廟裡的樂手去歡迎我們的客人吧。」

  活佛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個勁地對土司太太躬身行禮。照理說,他這樣做是不對的。一穿上黃色的襯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眾多神佛在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這一切都忘記了。

  早晨,碉樓上兩聲號炮一響,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奶娘忙不迭拿來便盆,可我什麼也屙不出來。昨天一天,把肚子裡的東西都拉光了。

  經堂裡鼓聲陣陣,官寨上繚繞著香煙。院子裡和官寨前的廣場上拴滿了汗水淋淋的馬匹。頭人們帶著各自的人馬從四村八寨趕來。我和母親一起從樓上下來,大隊人馬就出發了。土

  司太太騎一匹白馬走在一隊紅馬中間。腰間是巴掌寬的銀腰帶,胸前是累累的珠飾,頭上新打的小辮油光可鑒。我打馬趕上去。母親對我笑笑。我的紅馬比所有紅馬都要驃肥體壯,步伐矯健。我剛和母親走到並排的位置,人們就為兩匹漂亮的馬歡呼起來。歡呼聲裡,陽光照耀著前面的大路,我和母親並肩向前。我以為她不想跟個傻乎乎的傢伙走在一起。但她沒有,她跟兒子並馬前行,對歡呼的人群揮動手中掛著紅纓的鞭子。這時,我心中充滿了對她的無限愛意。

  我一提馬韁,飛馬跑到前面去了。

  我還想像所有腦子沒有問題的孩子那樣說:「我愛你,阿媽。」

  可我卻對隨即趕上來的母親說:「看啊,阿媽,鳥。」

  母親說:「傻瓜,那是一隻鷹。」她空著的一隻手做成鷹爪的形狀,「這樣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們還會抓河上的死魚。」

  「它們還會撲下來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親所說的毒蛇是指那個叛變的頭人,甚至還是指存心要與我們為敵的汪波土司。母親說完這句話,就叫頭人們簇擁著到前面去了。我勒住了馬,站在路邊。我看見桑吉卓瑪穿著光鮮的衣服,和下人們走在一起。今天,下人們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們的臉孔一樣,永遠不會有鮮亮的顏色。卓瑪和這些人走在一起,我覺得著實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裡,也充滿了哀傷。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韁繩扔到她手上。這樣,一匹高頭大馬,一個腦子有點問題但生來高貴的人就把她和後面只能寄希望于來世的人群隔開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風凜凜的隨從們馳過一道山灣不見了。我們前面展開一片陽光燦爛的曠野,高處是金色的樹林,低處,河水閃閃發光。萋碧的冬麥田環繞著一個個寨子。每經過一個這樣的地方,隊伍就會擴大一點。這支越來越壯大的隊伍就迤儷這在我身後,沒有人想要超過他們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頭,都有壯實的男人脫帽致禮,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燦爛的表情。啊,當一個土司,一塊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麼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親酒後的兒子,這一刻,准會起弑父的念頭。

  而我只是說:「卓瑪,停下,我渴了。」

  卓瑪轉身對後面的人喊了一聲。立即,好幾個男人一溜小跑,腳後帶起一股煙塵,在我的馬前跪下,從懷裡掏出了各種各樣的酒具。卓瑪把那些不潔的酒具一一擋開。那些被拒絕的人難過得就像家裡死了親人一樣。我從一個做成小鳥的酒壺中解了渴。擦嘴的時候我問:「你是誰?」

  男人躬下細長的腰回答:「銀匠曲紮。」

  「你是個好手藝的銀匠嗎?」

  「我是手藝不好的銀匠。」這人不緊不慢地說。本來,我該賞他點什麼,但卻淡淡地說:「好了,你下去吧。」

  卓瑪說:「少爺要賞他點什麼才是。」

  我說:「如果他少看你一眼的話。」

  而我也就知道,作為一個王者,心靈是多麼容易受到傷害。卓瑪掐我一把,這才叫我恢復了好的感覺。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膽地望我一眼,這樣,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淵不能自拔了。

  那麼,就讓我來唱一首歌吧:

  啊,請你往上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裡是一座尊勝塔。

  啊,請你往中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裡有背槍的好少年。

  啊,請你往下看,

  那裡有什麼好景色,

  那是美麗的姑娘穿綢緞。

  我剛起個頭,卓瑪就跟著唱了起來。她唱得迴腸盪氣,悠揚婉轉。可我覺得她不是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個下人卻因為我們的寵愛而穿上了綢緞。她唱完了。我說:「再唱。」

  她還以為我很高興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這次,她唱得就沒有那麼好的感覺了。我說:「再唱。」

  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說過,在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個王者是件多麼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個王者是多麼地容易感到傷心。她的淚水一下來,我就覺得心上的痛楚漸漸平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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