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塵埃落定 | 上頁 下頁


  然後才是科巴(信差而不是信使),然後是家奴。這之外,還有一類地位可以隨時變化的人。他們是僧侶,手工藝人,巫師,說唱藝人。對這一類人,土司對他們要放縱一些,前提是只要他們不叫土司產生不知道拿他們怎麼辦好的感覺就行了。

  有個喇嘛曾經對我說:雪山柵欄中居住的藏族人,面對罪惡時是非不分就像沉默的漢族人;而在沒有什麼歡樂可言時,卻顯得那麼歡樂又像印度人。

  中國,在我們的語言中叫做「迦那」。意思是黑衣之邦。

  印度,叫做「迦格」。意思是白衣之邦。

  那個喇嘛後來受了麥其土司的懲罰,因為他總是去思考些大家都不願深究的問題。他是在被割去了舌頭,嘗到了不能言語的痛苦後才死去的。關於這個問題我是這樣想的:釋加牟尼之前,是先知的時代,之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用自己的腦子來思考了。如果你覺得自己是傑出的人,而又不是生為貴族,那就做一個喇嘛為人們描繪來世的圖景吧;如果你覺得關於現在,關於人生,有話不能不說,那就趕快。否則,等到沒有了舌頭,那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君不見,那些想要說點什麼的舌頭已經爛掉了。百姓們有時確實想說點什麼,但這些人一直要等到要死了,才會講點什麼。好的臨終語言有如下這些:

  ——給我一口蜜酒。

  ——請在我口中放一小塊玉石吧。

  ——天就要亮了。

  ——我找不到我的腳了。

  ——天哪,天哪。

  ——鬼,鬼呀!

  等等,等等。

  3.桑吉卓瑪

  我記事是從那個下雪的早晨開始的,是我十三歲那個早晨開始的。

  春天的第一場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們鞭打索郎澤郎的聲音,使我紅腫的雙眼感到了清涼。母親吩咐奶娘:「好好照顧少爺。」

  太太一走,美麗的侍女卓瑪也要跟著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聲喊道:「我要卓瑪!」

  我並沒有叫母親陪我,但她卻說:「好吧,我們就不走了,這裡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腦袋怎麼能理會這麼多的事情呢。只是把卓瑪溫軟的手緊緊抓住,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晚上。寨子下面的橋頭上傳來一個女人長聲呼喊的蒼涼的聲音。是誰家的孩子把魂丟在鬼魂時常出沒的地方了,做母親的正在喚他回家。而我對趴在床頭上的侍女說:「卓瑪,我要你,卓瑪。」

  卓瑪吃吃地笑了起來。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裡來了。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罪過的姑娘呀,

  水一樣流到我懷裡了。

  什麼樣水中的魚呀,

  遊到人夢中去了。

  可不要驚動了他們,

  罪過的和尚和美麗的姑娘呀!

  在關於我們世界起源的神話中,有個不知在哪裡居住的神人說聲:「哈「立即就有了虛空。神人又對虛空說聲:「哈!」就有了水、火和塵埃。再說聲那個神奇的「哈「風就吹動著世界在虛空中旋轉起來。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瑪的乳房,也是非常驚喜地叫了一聲:「哈!」卓瑪嘴裡卻含糊不清。她說:「唔…唔…唔唔……」

  一個水與火的世界,一個光與塵埃的世界就飛快地旋轉起來。這年,我十三,卓瑪十八。

  十八歲的桑吉卓瑪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歲的我的身子裡面什麼東西火一樣燃燒。

  她說:「你進去吧,進去吧。」就像她身子什麼地方有一道門一樣。而我確實也有進到什麼裡面去的強烈欲望。

  她說:「你這個傻瓜,傻瓜。」然後,她的手握住我那裡,叫我進去了。

  十三歲的我,大叫一聲,爆炸了。

  這個世界一下就沒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轉的眼睛又腫得睜不開了。卓瑪紅著臉對著母親的耳朵說了句什麼,土司大太看她兒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時順手就給了美麗的侍女一個耳光。

  門巴喇嘛又來了。

  母親說:「老爺就要回來了,看你把少爺的眼睛治成了什麼樣子。」

  喇嘛說:「少爺是看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

  土司太大說:「是鬼嗎?我看,個把個你們沒有鎮住的怨鬼還是有的。」

  喇嘛搖搖頭:「下邊有只狗下崽子了,少爺是不是去看過?」於是,我的雙眼又一次給柏煙熏過。喇嘛又給我服了一劑草藥粉末。不一會兒我就想撒尿。喇嘛說是會有點痛的。果然,晚上給了我舒服的地方這時痛得像針刺一樣。

  喇嘛說:「這就對了,我不會看錯的,少爺已經是大人了呀。」

  當屋裡只有了我和奶娘時,她就問:「那個小妖精把你怎麼了?」

  我捂住腫痛的雙眼笑了起來。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還指望你長大我就不會再受氣了,你卻弄個小妖精來騎在我頭上啊。」她把火鉗在銅火盆上摔得劈劈啪啪響。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兒子有多麼好,只要神一樣說聲「哈「,這個世界就旋轉起來了。喇嘛的瀉藥使我的腸子唱起歌來了。

  奶娘對喇嘛用唱歌似的聲音說:「你把我們少爺的肚子怎麼了?」

  喇嘛很嚴厲地看她一眼,走開了。我想笑,一笑,稀屎從下面噴出來了。這個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親要找喇嘛問罪,人家卻出門給人看病去了。我們管他的吃住,可他還是喜歡出去找些散碎銀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們又一起誇讚他的手藝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風一樣刮來的馬蹄聲使人立即就精神起來。一線線陽光也變成了繃緊的弓弦。

  上省告狀的麥其土司,我父親從漢地回來了。他們在十幾裡外紮下帳篷過夜,派了一騎快馬來報告消息:土司請到了軍政府的大員,明天要用大禮迎接。

  不一會兒,幾騎快馬出了官寨,奔往近處的各個寨子去了。我和母親站在騎樓的平臺上,望著那些快馬在深秋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塵。騎樓有三層樓高,就在向著東南的大門的上面,向著敞開的山谷。寨子的其它三面是七層樓高,背後和整個寨子連成一體,是一個碉堡,對著寨子後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沖下來的一條大道。春天確實正在到來,平臺上夯實的泥頂也變得鬆軟了。下面三層,最上面是家丁們住的,也可對付來自正面的進攻。再下的兩層是家奴們的住房。河谷向著東南方向漸漸敞開。明天,父親和哥哥就要從那個方向回來了。這天我望見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樣,背後,群山開始逐漸高聳,正是太陽落下的地方。一條河流從山中澎湃而來,河水向東而去,谷地也在這奔流中越來越開闊。有諺語說:漢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陽下面, 達賴喇嘛在下午的太陽下面。

  我們是在中午的太陽下面還在靠東一點的地方。這個位置是有決定意義的。它決定了我們和東邊的漢族皇帝發生更多的聯繫,而不是和我們自己的宗教領袖達賴喇嘛。地理因素決定了我們的政治關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