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寶刀 | 上頁 下頁


  劉晉藏把一段枯枝投進水裡,圓形的漣源一圈圈蕩開,水裡的天空搖晃起來,水裡倒立著的懸崖也晃動起來。在水裡,懸崖上的黑色礦脈也是向下的,一動起來,就真的是一條龍了,頭,就沖著我們,張嘴的地方,讓人看到了很幽深的喉嚨,恍然間,龍大張著嘴對著更加幽深的潭底叫了一聲。它是沖著水底叫的,但隆隆的響聲卻來自我們背後的天空。抬頭看天,只聽見從崖頂的小廟裡傳來了哈哈的鼓聲,和淒厲的嗩呐聲。我們都沒有問對方是否聽見了龍吟,我跟他都不是要把自己顯得十分敏感的那種人。

  村子裡,還是尋常景象。雞站在籬牆上,豬躺在圈裡,姑娘們坐在核桃樹蔭下面,鐵匠鋪裡,丁丁咣咣,傳來打鐵的聲響。這才是真實的生活,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景象。走到鐵匠鋪門口時,回頭望望懸崖上那道虯曲的黑色礦脈,我說:「我們是中了什麼邪了?」

  劉晉藏說:「回去,找個買主,把那些刀子出手算了。」

  「發了財可要請吃飯。」

  劉晉藏說這沒有問題,他還要我答應讓他給韓月買點時裝或者首飾,說跟她耍朋友時,窮,連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送過她。

  我笑笑,覺得臉上皮膚發緊,嘴裡還是說:「行啊,只要不是訂婚戒指。」

  「要是呢?」他問,臉上開玩笑的表情,又好像並不完全是。

  我換了很認真的表情,說:「按這裡的方式,我只好殺了你。」

  「你還是個野蠻人。」

  「好好感受一下這裡的氣氛,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

  走進鐵匠鋪,那個早年風流的鐵匠圍著一張皮圍裙,壯碩的身子已經乾枯了,一粒粒脊骨像要破皮而出。他抬頭看我一眼,就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就像我們昨天剛剛分手一樣,說:「小子過來,幫我拉拉風箱。」

  風箱還是當年的那只,連暗紅色的櫻桃木把也還是當年的,只不過已經磨得很細了,卻比原來更加溫暖光滑。風箱啪啦啪啪地響起來,鐵匠歷歷可數的肋條下,兩片肺葉牽動著,我差點以為,那是由我的手拉動的。老頭笑了:「我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麼,你不要可憐我。」他搓搓手,兩隻粗糙的手發出沙沙的響聲,「我這副身板還要活些時候呢。」

  鐵匠不是本村人。在過去,也就是幾十年前,手藝人從來就不會呆在一個地方。他到這個村子時,共產黨也到了。共產黨為每個人都安排一個固定的地方。鐵匠就留在了這個村子。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就不再是專業的鐵匠了。過去,手藝人四處流動,除了他們有一顆流浪的心,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找到足夠的工作。平措沒有生疏鐵匠手藝,又學會了所有的農活,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人。我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他沒有家,卻宣稱自己有許多孩子,他找我舅舅用藏文,找村小老師用漢文寫了不少信給不同地方的女人,信裡都是一個內容,告訴這些女人,要是生下了他的兒子,就到什麼地方來見他。他要為這些兒子每人打一把佩刀。許多年過去了,沒有一個兒子來看他,他也沒有打過一把真正的男人的佩刀。他打的刀都是用來砍柴,割草,切菜,沒有一把像模像樣的男人的佩刀。他說還要活些時候,我想,他是還沒有死心,還在等兒子來找他。

  我用力拉動風箱,幽藍的火苗從爐子中間升起來。我問:「平措師傅還在等兒子嗎?」

  他看看劉晉藏,笑了:「我還以為你給我帶兒子來了呢。」

  他從紅爐裡挾出燒得通紅的鐵,那鐵經過兩三次鍛打,已經有點形狀了。他拿著鐵錘敲打起來,丁咣,丁咣!像是要打一把鋤頭,接著,他把錘子一偏,柔軟的鐵塊又被鍛打成扁長的東西,那就是一把刀子的雛形了。我朋友的目光給牢牢地掛在了正在成形的鐵塊上。鐵匠手裡的錘子又改變了落點,鐵塊又回復到剛出爐時那什麼都不是的樣子了。

  劉晉藏籲出一口長氣:「平措師傅不是要打一把刀嗎,怎麼不打了。」

  鐵匠氣咻咻地說:「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你怎麼能知道?」

  劉晉藏眼裡閃出了狂熱的神情,說:「我有好多最漂亮的刀子,你給我再打一把,我配得到你的刀子。」

  鐵匠卻轉臉對我說:「你的朋友很有意思。封爐吧。」

  我像小時候一樣,替他做了差事,臉上還帶著受寵若驚的表情。鎖好鋪子門,他說,有人送了他一壇新釀的酒。我知道,這就是寂寞的老鐵匠的邀請了。老鐵匠還從別人家裡討來一些新鮮的蜂蜜。

  這天,我們都醉了。

  我和劉晉藏不停地說著刀,刀子。

  夕陽西下,廟子裡的鼓和嗩呐又響起來。紅色懸崖隱入濃重的山影中,黑龍的身影模糊不清了。

  鐵匠把著我的手說:「小子,我流浪四方的時候,真的有過許多女人,也該有幾個兒子,他們怎麼不來找我?」

  『你一定要為兒子打了刀子,才肯給別人打?」

  他生氣了,說:「你小子以為進了城,就比別人聰明嗎?」

  我們起得晚,頭天喝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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