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寶刀 | 上頁 下頁


  九篇故事才能合成一本書,才符合我們民族的宇宙觀,才是一種能夠包容一切,預示無限的形式。我們共同認定,要寫一本書,就要在形式上與這種觀念相契合。突然,我眼前一亮,知道劉晉藏要說什麼了。果然,他說:「另外一篇刀子的故事,就要產生了,來找你舅舅就是為了這個。」

  於是,我把劉晉藏搭在摩托後面,往山裡去了。山裡,有一個小小的幽靜的村子,是我的老家。舅舅主持的小廟在村子對面的山腰。

  一年四季有大多數早晨,這座寺廟都隱在白色的霧氣中間。廟子上方是牧場,再往上,便是山峰頂著永遠的雪冠。廟子下面,是一堵壁立的紅色懸崖。懸崖下面一個幽幽的深潭,潭邊,是村子和包圍著村子的麥田。村子裡的每一天都是從女人們到泉邊取水開始的。取水的女人裝滿了水桶,直起腰來,看見隱著寺廟的一團白霧,便說,今天是個好天。好天就是晴天。

  我們晚上到的,早上,還沒有起床,就聽見取水回來的侄女說:「今天是個好天。」

  好天,可以上山去廟裡。要是陰天上去,可能被雷電所傷。

  我倆立即動身,出村的路上,一路碰見取水的姑娘,她們都對陌生人露出燦爛的笑容。出了村子,一聲聲清脆的鳥鳴響在四周,碩大冰涼的露水落在腳面上,鞋子很快就濕透了。走到懸崖下仰望廟子的金頂時,我的眼皮嘣嘣地跳了幾下,因為這個,我不想上去了。劉晉藏推我一把:「你不是不信迷信嗎?」

  我說:「那是在城裡,現在是在鄉下。」

  「這裡跟那裡不一樣,是吧。」劉晉藏替我把下半句話說出來,很得意,謔謔地笑了。他本來就笑得有些誇張,懸崖把他的笑聲回應得更加誇張,謔,謔謔,謔,謔謔謔,聽這笑聲,就知道他比我還信民間這些莫名其妙的禁忌,至少從他開始收羅刀子,聽了些離奇的故事以後,就超過我迷信的程度了。上山的路緊貼著懸崖,有些很明顯的階梯,還有好多葛藤可以攀援。快到懸崖頂上時,路突然折向懸崖中間。整座懸崖是紅色的,腳下的路卻是一線深黑色,在紅色岩石中間奮力向上蜿蜒。我聽過這條路的傳說。過去它是隱在紅色岩石裡面的,沒有現形。那座小廟現在的位置上,是一對活生生的金羊。作為一個蒙昧而美好時代的標誌,金羊背棄了森林裡的藏族人,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金山羊走後,夏天的炸雷便一次次粉碎高處的岩石,直到把這條黑色的帶子剝離出來。原來,這是一條被困的龍。當它就要掙脫束縛時,村裡人建起那座寺廟鎮住了它。小時候,我仰望崖頂上那個世界,總是看見一個喇嘛趕著一小群羊上了寺後的草坡,那人就是我出了家的舅舅。我問過舅舅,這是一條好龍還是一條惡龍。舅舅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師傅教給他的咒術與秘法,要永遠地鎮住它。

  也是我小時候,一個地質隊來到村裡,離開時,開了一個會給大家破除迷信,說,整座懸崖都是鐵礦,而那條黑色的龍不是龍,是石頭裡面有更多的鐵,更多的和周圍的鐵不一樣的鐵。

  放著一群羊的喇嘛那時還年輕,說:「既然崖石上的紅色是鐵,那條路怎麼沒有變成更紅的顏色,紅得就像現在的中國?」

  好心的翻譯沒把這句話翻過去,所以,沒有得到更明確的回答。

  舅舅又說:「是一條龍,叫我們的廟子鎮住了。」

  這句話,翻過去了。得到的回答是,那不是科學,今天,科學已經把迷信破除了。地質隊離開後,村裡人說,科學回他們自己的地方去了,迷信還在老地方。

  想著事情,我們登上了崖頂。

  舅舅靜靜地坐在廟前,額頭上亮閃閃的是早晨的陽光。

  舅舅說:「看來有什麼事要發生,這裡也該有點什麼事情發生了。你們來了,肯定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老喇嘛有些故作神秘,看劉晉藏的樣子,他也有了神秘的感覺。想來是收藏了幾把塵緣已盡的刀子的緣故吧。我要是也那樣,就顯得做作了,於是開口說:「我的朋友專門來請教你,我為什麼會說那個字。」

  舅舅問:「什麼字?」

  劉晉藏槍在了前面,說:「刀。」隨著那個字出口,一種莊嚴而崇敬的感情浮上了他鼻樑很高,顴骨很高的臉,這個混血兒,長了一張綜合了漢族人與藏族人優點的瞼。

  我又被那個字眼不存在的刃口劃傷了,雖然,我說不出來傷在心頭還是傷在身上。看看天空。陽光蜂擁而來,都是刀刃上鋒利的光芒。

  懸崖下面,我出生的小村子沉浸在藍色的風嵐裡。注視著這片幽深的藍色,還沒有離開這個村子,還沒有接觸到外面世界的那些感覺又復活了。那種感覺裡的世界是一個神秘世界,天界裡有神靈,森林裡有林妖,懸崖頂上曾經有一對金羊,金羊走後,那條黑色的龍就顯形了,這座不起眼的小廟將其鎮住了整整八百餘年。

  舅舅好像沒有聽懂我們的問題,對劉晉藏說:「你那些刀,塵劫已盡了。」

  這時,這廟裡鼓聲大作,一場法事開始了。舅舅說:「我請來了不少幫手呢,腳下這傢伙,最近動靜大得很。我要進去做法事了。」

  我對著喇嘛舅舅的背影喊了一聲。

  他回過頭來,說:「你們兩個俗人回村裡吧,這條龍怕是要顯形了。」

  他一揮手,紅衣喇嘛們奏起了威武的音樂,高亢的吹響聲和沉悶的鼓聲把我的聲音壓了下去了。連我自己都沒有聽清楚自己又喊了句什麼。

  走在黑色礦脈上,我覺得像是在刀背上行走一樣。

  下了山,兩人坐在深潭邊喘氣,劉晉藏說:「這一切跟刀有什麼關係?」

  「是啊,跟我們想知道的事有什麼關係?」

  『你他媽是不是真正說了那個字。」

  「日他媽現在心頭還有被劃破了皮又沒有見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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