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6

  我們是在第五天走出折多峽谷的。

  最初那寬廣然而清淺的河流陪伴我們幾天,現在便變得相當豐盈了。沉穩地在岩壁上撞出沉雷般的轟響,巨大的旋渦吞下許多東西,僅只吐出灰黑的泡沫。

  當遠遠望見這條婦人般的河流和另一條叫做色的河流彙聚時水霧在陽光下映出的那一彎虹彩,我就知道我們將在那個地方解下錢袋去醉得天昏地黑。那時,奧達將朗聲吟詠廣泛流傳的古歌中那些讚美善走的穩健坐騎、鞍韉和繩索的詩句。這些詩句像讚頌女人的頭髮、眉眼和腰身一樣讚美馬匹的毛色、四蹄以及鞍上所有的柔軟光潔的皮子,以及鞍橋木料和銀制的足蹬的光澤。為了替吟詠擊拍,我們踏斷結實的長凳。奧達則揮舞那只被跺碎的酒壺劃得鮮血淋漓的大手,高叫:「飛吧,所有的龍駒!」

  接著便跳起一些令人目眩的舞步。

  「卡足地方的舞!」

  「達維地方的舞!」

  他靈活地變換舞步,喊著他到過的那些地方的名字。有一個地方的名字,他絕對不提。一次,他喊出那個名字,還沒跳出舞步便號啕大哭,他說:「夥計們,別勸我,讓我為那個純潔的姑娘而哭,她只看了我一眼,我甚至不能告訴你們她是什麼模樣。她像一隻仙鶴,搖搖長裙就走開了。我想拉拉她的手都不能夠。要是拉了,我就再不會觸摸別的女人!」之後,他把那些一元兩元的紙幣硬塞到每個人手中,這是他整整一年艱辛輾轉中的積蓄。也許正是這樣,他總是率先得到某個女人熱情的邀約,然後是我,穹達。阿措是不沾女人的,他的錢全部花在了多病的妻子身上。

  總有女人把憐憫施捨給我們的肉體與靈魂,首先是肉體然後是靈魂,然後還有我們飽滿的錢袋。

  穿過一片峭拔岩壁的濃重的陰影,轉運站上那片錯落的馬口鐵皮或油毛氈鋪頂的房屋出現了。隨後,回族老闆那竹席頂的小酒館的特殊標記被我們找到了:那是一輛廢棄的推土機的煙囪聳立在屋頂最高處。

  柏油馬路引起了女醫生和老師的歡呼。

  回族老闆放下裝著菜飯的碗,系上圍裙,叫道:「哈!」

  「哼哼。」奧達說。

  「哈哈!你們可不是來告訴我你們戒酒了吧!」

  「要好酒。」奧達只是說。

  我們每人喝下一碗,才去轉運站卸下藥材,安頓好馬具,把牲口絆在平緩的北坡,然後又轉身進到酒館。

  直到第三天我方才有些清醒了。回族老闆替我們照料馬匹,當然也非常盡心地照料了我們的錢袋。他的顧客就是我們這樣的馱腳漢、獵手、伐木人和淘金者。門外那條叫色的河流的「色」,在本地方言中就是金子的意思。這實實在在是一個生活獷悍的下層人的酒館。一般人是不屑也不敢進到這裡邊來的。曾經有一個畫畫的女人闖進來過,她想畫一個漢子,要他脫光了衣服讓她畫,結果那漢子只透視了她三分鐘,她就驚叫一聲逃了出去。

  那個被女畫家扔掉的本子上僅畫有半隻眼睛。

  白天我們靠牆坐著,不停地吃喝,經常招待一些進進出出的漢子,或由他們來招待我們。晚上,回族老闆把馬鞍塞到我們頭下,並在我們身上胡亂扔幾條毯子,並且絕對不會忘記在枕邊放上幾瓶據他說不僅解渴而且解酒的啤酒或香檳。

  「真主保佑,醉酒的人不應該喝水。你們可是喝慣了深山聖潔林泉的神仙哪!這裡林木被伐完,山泉已經乾涸,看吧,那個女人到河邊是為了去沖洗尿罐。」

  回族老闆又哈著腰說:「看看,我這嘴,我說這些你們不在意吧?」

  「哦,不介意。」奧達說,「你瓶中這愛冒泡的東西是甘露所釀。」

  我的腦子已經不聽使喚了。雖然我非常想從腦子裡抓出一兩個字眼擲進同伴們的酒瓶,但滿腦子只是充滿了越漲越多的啤酒泡沫。

  後來回族老闆告訴我們:「我想你們可以上路了。」這就是說,我們的錢袋已經空了。

  我們還在河口上盤桓了兩天,等待貨物。但是除了公路上的貨物外沒有別的貨物。老師從縣城回來時給我們帶來一馱七零八碎的粉筆、課本以及一些長短不齊的尺子。大家都心情不好。我們忍受著酒醒後的劇烈頭痛,等待奧達作出決定。穹達曾經摔裂過顱骨,他不時咕噥,那道縫肯定又裂開了。他把那條黑色的白毛巾死死纏在頭上,在額前打了一個拳頭大的死結。

  當初,為使那傷口閉合我們也是採用了這種辦法。他在馬背上暈暈乎乎過了十多天,才能自己下地站穩腳步。

  我們等待奧達作出決定。

  他說:「不。」雖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這比運送其他東西更來錢。因為付錢的是國家。我們無聊地坐在那水泥橋欄上聽水聲轟轟地在兩山間徒然往返。

  阿措靠近我說:「奪朵,那個姑娘真是個好姑娘。」

  穹達頭痛得齜牙咧嘴,他狠狠地對我說:「記住,你那天打了我一拳。要是我沒死就算了。死了,我可就記牢了。」

  我揉碎三支紙煙,裹在一片破報紙裡,點燃,然後跳下橋欄。不可阻遏地想到若爾金木初那麥田環繞的寨房,房前白樺木築成的美麗柵欄,以及柵欄邊怒放的幾叢紅色罌粟。這些我都曾不止一次地眺望過。

  那布穀鳥的叫聲更加悠然也是必定的了。

  最後是從小貨車上卸下兩馱藥品的女醫生使我們解脫了困境。

  我們趴在橋欄上看她卸車,她的動作不能不說是十分利索的。

  她給穹達吃了止痛藥。又給醉倒在大路上的淘金人打了一針。

  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聲:「這些藥品要分送給山裡的赤腳醫生。」

  奧達說:「我們馱了。」

  我和阿措悄悄把餘下的牲口趕到那座山洞倉庫前,馱上炸藥、汽油、風鑽和一大堆塑料頭盔。還有大米、餅乾、罐頭,外加大捆過時的報紙。

  一切完備之後,我們都坐在酒館門前那三級光滑可愛的木頭臺階上,聽牲口一邊擦著鐵掌一邊搖得嚼口嘩啦啦響。

  我們上路時,我被回族老闆拖住。他說:「那天你醉昏了,那個書記,那個公社書記,當然是以前的公社書記,他上縣城時,他說真想砸斷你的腿。」他眨眨眼,「他還沒有回來,他說他要帶了警察回來。」

  「是嗎?」我聳聳肩。

  斜射的陽光把一線人馬的影子扔向對面山壁。

  7

  「隆窪寺廟的格達活佛給我的信!」穹達這才想起在回族老闆酒館裡人家轉給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頁枯黃的紙片貼在額頭、嘴唇和胸脯上。

  奧達把信拿過來交給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寫的,我自然念不出來,山裡的藏族漢子上學都是學習漢文,似乎只有它才算得上是國家的文字。雖然需要愧悔的並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額角。

  穹達接過信紙,叫道:「哈哈!」穹達就是穹達,他又把信紙伸到老師和女醫生的面前,在馬背上搖晃著身子哈哈大笑。奧達橫馬立在他面前,他才規規矩矩地落到隊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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