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來 > 奧達的馬隊 | 上頁 下頁


  遠處,奪路而出的河流轟轟作響。最後一抹陽光在樹林上空閃爍得如在河上一樣。

  我面前是一汪清潔的泉水,我從泉眼中觀看傍晚天空中變幻的各色雲彩,穹達的臉幽靈般從我背後浮現。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氣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語氣非常冷酷,「是鋼釺和鐵錘,是炸藥,是機器的油料」。

  奧達過來趴在泉眼上痛飲,起身時他說:「鋼鐵、橡膠、油漆的氣味都是魔鬼的氣味。你們都入魔了。」

  誰都沒有再說什麼。三雙男子漢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過泉眼相互注視。無所顧忌地流露出心中的穩憂,以及忍受這種隱憂的痛苦。粗重的呼吸蓋住了泉水的泄流聲。我們這些馱腳漢總是過於自尊過於驕傲。

  從提上馬韁,橫披上氈毯,就無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傳于古歌中的那種英雄。

  我們抬起頭來時,臉又變得像是三塊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飯是破水壺裡面的白酒佐下幾大塊邦硬的連麩面饃。老師和女醫生在缸子裡沖好果汁,他倆把白麵饅頭烤得焦黃,一層層細心剝下,細心咀嚼。

  「老師啦,」奧達突然說,「國家是一種什麼東西?」

  「哦,國家,列寧說……」老師的嘴角出現了輕蔑的笑紋,而奧達朦嚨的醉眼仍緊盯著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說道:「列寧說……」

  女醫生低聲說:「他醉了,別惹他。」

  「我知道」,奧達說,「不是嗎?國家修公路,運來白麵,白麵誰吃?穹達,阿措,我奧達?不會。小夥子奇朵也沒份兒。公路,公路把我們送上山成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們解去重負和蹄鐵,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僅是我,連兩個跟他同路更久的夥伴,也從沒見過這個人如此頹唐地嘮叨。我能穿過十幾年風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給了我信心和勇氣。如今,我已從一個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為一個見過世面的硬漢。奧達卻一下變得這樣頹喪。不禁令人黯然神傷!「阿爸奧達!」我叫道。

  他抬起頭,猶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頭,說:「給我鋪床,我累了。」

  說完,他便盤膝退到陰影中間。

  我們環繞在火塘四周靜聽他輾轉反側的聲音不斷傳來。

  女醫生起身走開,背後的樹叢中傳出解褲帶的聲音,尿濺在草上的聲音清晰可聞。而那一記耳光的聲音簡直夠得上聲震四野了。我們這才發覺是老師尾隨著去了。

  回到火邊時,女醫生想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所以她的兩手不停地交替著撫弄額發。老師回來時說:「今晚是晴天。」

  穹達把火堆中紅紅的灰燼攤開。信手投到其中的幾顆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給七星圖畫上一個多邊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達自得地說:「晴天的星象圖中那氣味才好聞哪!」

  「八卦嗎?」老師怯生生地問。

  「幹嗎要你們漢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萬物的星象。」穹達的眼睛完全翻白,頭像折了頸骨一樣搖晃著。

  我把殘茶潑到那星圖上,騰起的灰燼落滿了穹達和老師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頭上。」我咬牙切齒地附耳對穹達說,臉上卻露出動人的笑容。

  女醫生躺在睡袋裡,就著火光看書。

  我從我這個角度能看到那書封面上的書名:《阿壩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于松潘草地的沼澤地帶,順岷山西坡折人大渡河。和它起源於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黃河的……」

  「瑪曲。」我說。

  「有流入岷江的……」

  「黑水。」我又說。想到那些河流穿過廣闊群山給我留下的不羈的印象。人們在河岸駐馬時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穩的力量。一段富於珍珠般泡沫的河道。

  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佈河流兩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樣啊!」

  女醫生合上書本,看看我,我說:「那些河岸邊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書,不是小說。」她又打開書本。

  我把臉轉向老師。用藏語問他:「阿羅,你說是這樣吧?」

  他假裝根本不理會我說的是什麼。但他那黑水河岸邊,在山腰平臺上種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蕎的那種人特別具有的顴骨,暴露出他的族別,尤其是那雙綿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入睡。

  思緒老是在那個石頭的比喻上繚繞。石頭,各種顏色,各種形狀,包孕著各自從時光中獲取的秘密與哲學,走向各自被風化為粉末的大限。我們是眾多崩落自地層的石頭中的哪一塊?奧達是其中的哪一塊?於是想到奧達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卻總不能排列出一個清晰的秩序。作為這些故事的背景卻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縱橫如織的存在了萬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處僅僅在於,在似夢非夢的狀態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時光老人皺紋般的水流。奧達的故事與一個終生馱腳漢都能經歷的一樣,他們都因為某種原因迫不得已背離了家鄉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幾匹漂亮的坐騎結下深厚無比的友誼,和女人、和酒、和仗義的刀,因刀和一些強悍的男人成為朋友或者敵人,在去邦達丘克的路上,在去阿木措海子的路上,在去可洛寺院的路上,等等,等等。許多故事就這樣生成……

  我思緒紛繁。最後是一塊石頭壓在我胸口,我掙扎許久。感到輕鬆時發現那是一本厚書而不是叫作奧達的石頭,懸在我額前。我弄不清楚這是不是夢。書一頁頁翻動,緩慢然而不可以中止,我眼前掠過的只是一些詞匯和豐富的插圖。而所有這些詞匯間都有表示汽車、火車,乃至各種飛行器的符號雄踞其間。這本書翻轉一下,矗立在我胸上了。這時,遮障了天空的書頁只是在河流深深的呼吸中翻轉。最後的一頁是幾個騎馬漢子的剪影和山峰疊合在一起。再看,就只有山峰堅挺的崖壁了。一些呐喊悶雷一般想突破大山的胸膛。這時,那書化為一座里程碑。許是一條公路築向了天邊吧,這座碑上那一串阿拉伯數字至少已到了十位數。那也是一串好看的鎖鏈。

  我大叫一聲,醒了。

  看見奧達端坐在火邊。

  「天快亮了。」

  我整理了三次馬具,天還沒有亮。

  「聽吧,道路上野草在橫行,在拔草。」奧達說。

  他的嗓音沙啞,臉上的皺紋刀劈斧砍一般。

  我衷心地叫了他一聲:「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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