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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你們不妨去觀察你們的藝術家朋友,再聽聽他們或真或假的「創作談」,都是巫風的遺緒。當然也有拿酒遮臉借酒撒瘋的世故,因為「藝術」也可以成為一種藉口。

  詩很早就由誦和歌演變而成,詩在中國的地位那麼高,有它在中國發生太早的緣因。

  中國藝術的高雅精神傳之在詩。中國詩一直有舒情、韻律、意象的特點。「意象」裡,「意」是催眠的結果,由「象」來完成。

  將藝術獨立出來,所謂純藝術,純小說,是人類在後來的逐步自覺,是理性。

  當初巫對藝術的理性要求應該是實用,創作時則是非理性。

  我對藝術理性總是覺得吉凶未蔔,像我講小說要入詩的意識,才可能將中國小說既不脫俗又脫俗,就是一種理性,所以亦是吉凶未蔔,姑且聽我這麼一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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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以我看來,曹雪芹對所有的角色都有世俗的同情,相同之情,例如寶釵,賈政等等乃至討厭的老媽子。

  寫「現實主義」小說,強調所謂觀察生活,這個提法我看是隔靴搔癢。

  你對周遭無有同情,何以觀察?有眼無珠罷了。

  我主張「同情的自由」,自由是種能力,我們其實受很多束縛,例如「道德」,「時髦」,缺乏廣泛的相同之情的能力,因此離自由還早。即使對諸如「道德」、「時髦」,也要有同情才完全。

  劉再複早幾年提過兩重性格,其實人只有一重性格,類似癡呆,兩重,無趣,要多重乃至不可分重,才有意思了。

  寫書的人愈是多重自身,對「實相」、「幻相」才愈有多種同情,相同之情,一身而有多身的相同之情。

  這就要說到「想像力」,但想像力實在是做藝術的基本能力,就像男子跑百米總要近十秒才有資格進入決賽,十一秒免談。

  若認為自稱現實主義的人寫小說必然在說現實,是這樣認為的人缺乏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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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俗世俗,就是活生生的多重實在,豈是好壞興亡所能剔分的?我前面說《紅樓夢》開篇提到厭煩才子佳人小人撥亂的套路,只不過曹雪芹人重言輕了,才子佳人小人撥亂自是一重世俗趣味,犯不上這麼對著幹,不知曹公在天之靈以為然否?

  這樣一派明顯的中國古典小說的世俗景觀,近當代中國文學史和文學評論多不明寫,或者是這樣寫會顯得不革命沒學問?那可能就是故意不挑明。

  這樣的結果,當然使人們羞於以世俗經驗與情感來讀小說,也就是胡適之先生說的「沒有價值」。

  周作人先生在《北平的好壞》裡談到中國戲,說「中國超階級的升官發財多妻的腐敗思想隨處皆是,而在小說戲文裡最為濃厚顯著」,我倒覺得中國小說戲文的不自在處,因為有禮下庶人的束縛。

  「沒有價值」,這是時代精神,反世俗的時代精神。其實胡適之、朱自清、鄭振鐸諸先生後來在西方理論的影響下都做過白話小說史或俗文學史,只是有些虎頭蛇尾。

  相反,民初一代的革命文人,他們在世俗生活中的自為活躍,讀讀回憶錄就令人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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