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城 > 閒話閑說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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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妨從我講起。

  我是公元第一千九百四十九年、中華民國第三十八年四月生人。中華人民共和國同年十月成立,所以我呢算是民國出生,共和國長大。

  按某種「話語」講,我是「舊中國」過來的人,好在只有半年,所以沒有什麼歷史問題,無非是尿炕和啼哭吧。

  現在興講「話語」這個詞,我體會「話語」就是「一套話」的意思,也就是一個系統的「說法」。

  「歷史問題」曾經是可以送去殺、關、管的致命話語,而且深入世俗,老百姓都知道歷史問題是什麼問題。

  我出生前,父母在包圍北平的共產黨大軍裡,為我取名叫個「阿城」,雖說俗氣,卻有父母紀念毛澤東「農村包圍城市」革命戰略成功的意思在裡面。十幾年後去鄉下插隊,當地一個拆字的人說你這個「城」字是反意,想想也真是宿命。

  回頭來說我出生前,共產黨從北平西面的山上虎視這座文化名城,雖然後來將北平改回舊稱為北京,想的卻是「新中國」。

  因此一九四九年在這個城市出生的許多孩子或者叫「平生」,或者叫「京生」,自然叫「建國」的也不少。一九五六年,我七歲上小學一年級,學校裡重名的太多,只好將各班的「京生」「平生」「建國」們調來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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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而言之,古代中國雖有「封建」與「郡縣」兩制之分,但兩千多年是「郡縣」的延續,不同是有的,新,卻不便恭維。

  雖然本無新舊,一旦王朝改姓,卻都是稱做「創立新朝」,那些典禮手續和文告,從口氣上體會,也算另一種「創立新中國」吧。

  次大而言之,一八九八年的戊戌變法,若將「郡縣」改為「君主立憲」,也就真是一個新中國,因為這制度到底還沒有過,可惜未成。

  這之前四年的甲午戰爭,搞了三十年洋務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得知日本軍艦剛剛換了新鍋爐,節速比北洋水師軍艦的高,在清廷主和以保實力。被動開戰,則我舊中國人民不免眼睜睜看到了清廷海軍的覆滅,留學英國回來的海軍軍事人才的折損。

  這刺激比五十四年前與英國的鴉片戰爭要大,日本二十四年前才開始明治維新,全面學習西方。

  「戊戌」之後清廷一九零零年相應變法,廢除科舉,開設學堂,派遣留學生,改定官制,準備推行三權分立的憲政,倒也按部就班。

  此前一八七二年,已經容閎上議,清廷向美國派出第一批小童公費留學生,其中有我們熟知的一八八一年學成回國的鐵路工程師詹天佑。

  容閎自己則是一八四七年私費留學美國,入了美國籍,再回上海做買辦。曾國藩委派他去美國買機器,他則建議清廷辦合資公司。

  你們看一個半世紀之後,一些拿了綠卡的中國留學生,還是在做同樣的事情,這是有「古典」可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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