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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條小巷是不通的,那麼在巷口一定沒有警告標誌。你只管走進去好了,碰壁返回來的時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氣,因為威尼斯的每一條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門或透過大門而看到一個精美的庭院。遺憾的是有些小巷去過之後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之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溫舊日情人。應該為威尼斯的每一條街巷寫傳。

  李鬥在《揚州畫舫錄》裡為許多畫舫寫小傳,它們的樣子、名字、船主是怎樣的人。

  揚州當年的畫舫,是運鹽的船發朽之後改裝的,在揚州的河道上供交通、瀏覽。船上有空白的匾,遊客可題名,題了名,船就有了稱呼。許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實不可愛,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腳散」,另一隻情況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個洞」。還有一隻船,船上有灶,從碼頭開出,灶上開始煮肉,到紅橋時肉就爛熟了,所以叫「紅橋爛」。這樣的船差不多都是沒人題字,於是以特徵為稱呼,另一類則以船主的名字為稱呼,比如「高二劃子船」、「潘寡婦大三張」、「陳三驢絲瓜架」、「王奶奶劃子船」。

  「何消說江船」,主人與船客說話,口頭語是「何消說」。

  「葉道人雙飛燕」,划船的是個道士,四十歲開始不沾油腥,五十歲則連五穀也戒吃了,即「辟穀」。當今世界上富裕國家的人多興節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膚鬆弛晦暗而神色滿意的人。葉道士在揚州的繁華河道中划船,「旁若無人」,其實這位道士不如去學佛。「訪戴」的船主叫楊酒鬼,從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夢中還大叫「酒來」。坐船的人自己劃槳,用過的盤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嚕。不知這船錢是怎麼個收法。

  「陶肉頭沒馬頭劃子船」,這條船大概沒有執照,所以不能在碼頭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糞船」,長四十尺,寬五尺,平時運揚州的糞便,清明節時洗洗乾淨載人,因為那時掃墓的人多。碰到廟裡演戲,就拉戲班子的戲箱。

  我去了威尼斯S.Trovaso教堂旁邊的一個小造船場,工棚裡有一隻正在做的弓獨拉,我心目中這種小船幾乎就是威尼斯的象徵。有關威尼斯的照片,總少不了水面上有一隻弓獨拉,一個戴草帽,草帽上系紅綢帶的水手獨自搖槳,像一隻弓樣的船上,遊客的目光分離,四下張望。

  弓獨拉原來是手工製造,船頭上安放一個金屬的標誌,造型的意思是威尼斯,船身漆得黑亮黑亮的。水手常常在船上放幾塊紅色的墊子,配上水手的白衣黑褲紅帽帶,在這種醒目簡捷的紅白黑三色組合中,遊客穿得再花俏,也只能像裁縫鋪裡地上的一堆剩餘布料。威尼斯水手懂得在陽光下怎樣才能驕傲,我常常站在橋頭看這幅圖景,直到弓獨拉在水巷的盡頭消失。

  這種小船其實難做,它們的身體要很巧妙地歪曲一些,於是用一隻槳正好把船劃直。船舷上有一塊奇妙的「丫」型木頭,槳支在上面可以自由擺動。水手上岸時,隨手將這塊木頭拔下帶走,船就好像被鎖上了,沒有它,劃起來船隻會轉圈子。我懷疑每塊木頭的角度很恰當地配合著每只船的歪曲度,它們之間的關係像號碼鎖。也許這只是我的猜想。

  這塊木頭的造型好像亨利·摩爾的雕塑,如果將它放大由青銅鑄成,擺在聖馬可廣場靠海的一邊,一定非常好看。

  可惜威尼斯不賣這個弓獨拉的零件,否則我一定買一個,帶回去,對朋友開玩笑說,我最近做的,怎麼樣,很有想像力吧?

  或者,在威尼斯租一個小店,做一些這個零件的縮小樣賣,各種質料的。用一根皮繩穿起一個,掛在脖子上,多好的項鍊。結果呢?結果當然是我破產了,老老實實回到桌子邊上敲鍵盤,因為威尼斯的標誌是一隻獅子,背上長著一對翅膀,於是能戰勝海洋,守護威尼斯。

  弓獨拉的槳其實就是翅膀。威尼斯的造船和航海,使威尼斯有過將近七百年的海上霸業,這當中會有多少有意思的事?

  蘇州與威尼斯結為姐妹城市,也許有這方面的道理。兩千多年前,西楚霸王項羽帶著八千子弟兵打進咸陽,結束了秦始皇建立的中國第一個統一帝國。歷史學家顧頡剛說這八千子弟兵是蘇州人。而在戰國時代,以蘇州為首都的吳國,敗楚、齊兩大強國,又代晉稱霸,四強中只有秦遠在西方,才沒有叫吳收拾了。這樣的霸業,是靠了吳國興水利,糧草不缺,另外就是吳國鑄造的兵器是當時最精良的,一九八六年中國湖北出土的一把吳王夫差劍,曆兩千多年仍然鋒利逼人,沒有銹蝕。

  第三場公牛贏拓荒者九四比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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