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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與化學(4)


  腦神經生理學家發現,人腦中的三種化學物質,多巴胺(dopamine),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和phenylethylamine(最後這種化學物我做不出準確譯名,總之是苯和胺的化合物)。當腦「浸」於這些化學物質時,人就會墮入情網,所謂「一見鍾情」,所謂「愛是盲目的」,所謂「烈火乾柴」等等,總之是進入一種迷狂狀態。詩歌,故事,小說,戲劇,電影,對此無不謳歌之描寫之得意忘形,所謂「永恆的題材」。

  今年《收穫》第四期上有葉兆言的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我讀的時候常常要猜男主人公丁問漁腦裡的基底核的情況,有時想,覺得可以戲仿「字典小說」寫成一部「病歷小說」,從症狀上看,丁問漁的基底核有些問題,多巴胺濃度稍稍高了一點,但他的前額葉區裡的文化抑制軟件裡,有一些他所在地區的文化軟件裡沒有的「騎士精神」,所以他還不至於成為真正的性猖狂。「騎士精神」是歐洲文化裡「享受痛苦」、性自虐的表現之一,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的悲劇是歐洲文化中時間差的悲劇,桑丘用西班牙的世俗智慧保護了主人,葉兆言筆下的丁問漁的悲劇則不但是時間差而且是文化空間差的悲劇,南京車夫和尚顯然不是桑丘,連自身都難保。丁問漁的悲劇有中國百年來一些癥結的意味,卻難得丁問漁不投機。葉兆言要處理的真是很複雜,可惜丁問漁死得簡單了,從悲劇來講,他死得有點不「必然」。不過我這麼講實在是一種監工式的站著說話不腰疼,何況我還不配監工。

  上面提到的腦中的三種化學物質,生物學上的意義是使性成熟的男性女性產生迷狂,目的是交配並產生帶有自己遺傳基因的新載體,也就是子女後代。男女交合後,雙方的三種化學物質並不消失,而是持續兩到三年,這時若女方懷孕,迷狂則會表現出「親子」,「無私的母愛」,俗說「護犢子」、「孩子是自己的好」。我如果說「母性」無所謂偉大不偉大,只是一種化學物質造成的迷狂,一定會得罪天下父母心,但腦生理學認為,這正是人為了維護帶有自己基因的新生兒達到初步獨立程度的不顧一切,這個初步,包括識別食物,獨立行走,基本語言表達,也就是腦的初步成熟。爬蟲類和古哺乳類的後代的腦是在卵和胎的時期就必須成熟。它們一降生,已經會識別食物和行走。爬蟲類只護卵,小爬蟲一破殼,就各自為政;古哺乳類則短期護犢,之後將小獸驅離,就像我們從前在日本藝術科教片《狐狸的故事》裡看到的。

  人腦中的上述三種化學物質「消失」後,腦生理學家還沒有找出我們不能保持它們的原因,你們大概要關心迷狂之愛是不是也要消失了?當然,雖然很殘酷,「老婆(也可以換成老公)是別人的好」。生物遺傳學家解釋說,遺傳基因的這種安排,是為了將「迷狂」的一對分開,因為從偶然率上看,交配者的基因不一定是最佳的,只有另外組合到一定的數量,才會產生最佳的基因組合,這也是所謂的「天地不仁」吧。

  基因才是我們的根本命運。當人類社會出現需要繼承的權力和財富時,人類開始向基因的「盡可能多組合」的機制挑戰,造成婚姻制度,逐漸進化到對偶血緣婚姻,以便精確確認有財富和權力繼承權的基因組合成品,並以法律保護之。這就是先秦儒家的「道」的來源,去符合它,就是「德」,否則就是「非德」,我們現在則表達為」道德」或「不道德」。古代帝王則沒有什麼道德不道德,乾脆造成太監,以確保皇宮內只有一種男性基因在遊蕩。

  我們的歷代文化沒有指責「食」的,至多是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不公平,而不是「食」本身有何不妥。不過酒有例外,因為酒類似藥,可以麻痹主司壓抑的前額葉區。酒是殷的亡國原因之一,我們很難想像現在的河南商丘地區,當年滿朝醉鬼,《禮記》上形容殷是「蕩而不靜,勝而無恥」,情況嚴重到周滅殷之後明令禁酒。

  麻煩的是一直是「色」,因為色本來是求生殖的事,但基因所安排的生理化學週期並沒有料到人類會有一個因財產而來的理性的婚姻制度,它只考慮「非理性」的基因組合的優化。人類發明的對偶婚姻制度,還不到兩萬年吧,且不說廢止了還不到一百年的中國的妻妾制,這個制度還不可能影響人類基因的構成,既然改變不了,人類就只有往前額葉區輸入不斷嚴密化的文化軟件來壓抑基因的安排,於是矛盾大矣,悲劇喜劇悲喜劇多矣。

  說實在的,你我不覺得「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終有覺悟到人非世界的中心,也就是提出環保的一天,而「與人鬥,其樂無窮」「八億人,不鬥行嗎」同樣荒誕,但是與基因鬥,是不是有點悲壯呢?

  有分教,海誓山盟,刀光劍影,紅杏出牆,貓兒偷腥,醋海波濤,白頭偕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包龍圖義鍘陳世美,羅密歐與朱麗葉,唐璜與唐吉訶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汪大尹火燒紅蓮寺,卡門善別戀,簡愛變複雜,地獄魔鬼貞操帶,貞節牌坊守宮砂,十八年寒窯苦守,第三者第六感覺,俱往矣俱往矣又繼往開來。

  清朝的采蘅子在《蟲鳴漫錄》裡記了一件事,說河南有個大戶人家的僕人辭職不幹了,別人問起原因,他說是主人家有件差事做不來。原來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老婦領他進內室,床上帳子遮蔽,有女人的下體伸出帳外,老婦要他與之交合,事後給不少錢。他因為始終看不到女人的顏面,終於支持不了,才辭職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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