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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黃梓瑕心中一凜,問:「陛下會答應嗎?」

  「會的,首先他能不能重回昔日煊赫,還要看是否能過佛骨那一關。這一番劫難,夔王能不能過,還是個問題呢;」王宗實側臉看她,面露冷笑,「再者,今早接報,回鶻進犯我邊關,振武軍正在死守。可憐李泳辛辛苦苦擴充軍隊,一夜之間被打得丟盔卸甲,全部白忙活了。仿佛舊事重演一般,兩年前回鶻進犯,各鎮節度使也是如此節節後退。而那時率軍北上擊敗回鶻的人,正是夔王。」

  「這麼說,朝廷如今是真的需要夔王了。」黃梓瑕強自按捺住心口的洶湧,勉強鎮定道。

  王宗實瞟了她一眼,又說道:「別高興得太早。之前,徐州平定了龐勳之後,夔王不是自此之後,便不能再用左手了嗎?」

  黃梓瑕默然抿唇,緩緩點了一下頭。

  「你又焉知一切平定之後,這次夔王失去的,會是什麼?他立下什麼功勞,能抵消得掉他殺害兄弟的罪名呢?」王宗實拂拂衣袖,感慨道,「有時也頗覺可惜啊。可惜我十來年經營,終究抵不過夔王天縱英才。他在夔王府不聲不響蟄伏九年,我還以為他這輩子就這麼完了,註定和他之前那些兄長們一樣,無聲無息死在王府之中——誰知道,他竟能抓住龐勳之亂,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黃梓瑕默然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口中舒出的薄薄白氣,沒有回答。

  「此次夔王又到生死攸關之時,然而我看近期北方局勢變動,陛下的身體又如此,不出二三日,陛下一定會有所行動,夔王出修政坊也不晚了——畢竟,是死是活,是殺是用,都已經沒時間拖下去了。」王宗實的話,讓她眼睛微微張大,而他卻似乎全沒注意到她,只仿佛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人這一輩子,講究的是個命,需要的是個運。他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真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上蒼安排的那一場叛亂,聖上急於尋求壓制我的力量。叛亂讓他脫穎而出,聖上的扶助讓他擁有機會,他天縱奇才終於一路走到現在。」

  他說著,回頭朝黃梓瑕冷冷一笑:「然而,事到如今,他的命運是否已經到頭,就看你的了。」

  黃梓瑕只覺心口洶湧,有些澎湃的東西扼住她的喉口,令她無法呼吸,說不出話。

  「據我所知,蘊之是非常喜歡你的,」王宗實面容異常蒼白,望著她的陰冷眼神之中,卻分明地多了些許難以察覺的同情,「黃梓瑕,你這麼聰穎的一個人,應該知道如何選擇自己最好的人生。」

  黃梓瑕僵硬地低頭,說道:「是,梓瑕知道。」

  長安城幾乎在一夜之間便變了模樣。

  沸騰的百姓不僅灑掃門庭,還自發到各條街道上灑水清掃。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自己做的努力是無用的——城中富戶早已去運了最純淨的黃沙過來,一遍遍篩過之後,就等著當日黃沙鋪地,奉迎佛骨。然而不過片刻,他們又發現黃沙也不算什麼,因為早已有人傾盡身家買了數百丈波斯絨毯,準備到時鋪設於佛骨經過的路上以供踩踏。

  長安城熱鬧非凡,皇帝詔令建造的小浮屠塔和彩棚樓陳設在每個路口,城中富戶以水銀為池,金玉為樹,街上遍地彩棚,連樹上也已經被人纏滿了錦緞,正是遍地生輝,只待佛骨。

  黃梓瑕穿著一襲窄袖布衣的男裝,騎馬行過長安。街坊熱鬧非凡,她只能下馬牽著,慢慢在人群之中走走停停。聽街邊人們議論著即將到來的盛事——

  「這回的佛骨,迎到長安之後,又該是天下太平,萬民安樂了!真是人人喜見此事啊。」

  「這話可不對,當年憲宗皇帝迎佛骨的時候,那韓愈不是不識時務出面阻攔,結果當日被貶嗎?這回可也有個人,對佛骨不敬呢!」有個老者捋著鬍子說道。

  旁人都恍然大悟,問:「老丈的意思,是夔王意欲阻撓迎佛骨事?」

  「可不是嗎?這夔王從一開始便對此事不滿,阻攔陛下建浮屠迎佛骨,你說此事與他何干,為何先是不贊成迎佛骨,後又減少所建浮屠,千方百計阻攔聖上?」

  「我倒也有聽說傳言!」有人詭秘道,「據說,那夔王身邊,有一張怪異的符咒,其上附著龐勳陰魂。這張符咒啊,每逢殺戮便血光大盛,夔王就是仗此橫行,平南詔,敗回鶻,全憑著龐勳陰兵!」

  坊間傳言,荒誕如此,黃梓瑕不由得無奈,勒住了馬站著聽了下去。

  那人見眾人都被怪力亂神吸引,認真傾聽,不由得口沫橫飛,說得更是天花亂墜:「夔王卻沒想到,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那張符咒助他成事,可也在暗暗吞噬他的心智,到如今,龐勳惡鬼附身,他已經神智全失,意圖謀反了!」

  「難怪他竟殺害鄂王,全不顧手足之情!」

  「皇家有何手足之情?何況他府中的近身侍衛也出來指證,夔王深意,正是要謀奪天下,區區一個兄弟,他又如何會放在眼裡?」

  在眾人的歎惋聲中,剛剛那老者也說道:「不錯,所以老夫也與其他眾老一起,聯名上書,直達天聽,要求陛下重國法,輕功績,務必要使罪惡昭彰,兇手伏誅啊!」

  「老丈暮年,尚且一心為國,真是佩服啊!」

  在眾人的讚揚聲中,也有人質疑道:「然而夔王當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對社稷實有大功,若說被迷了心智,那也功過相抵,罪不至死吧?」

  「夔王自然罪不至死,甚至對江山社稷有功,可如今夔王的軀殼之中住的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龐勳,這奪舍惡鬼死了,又有什麼關係!」

  還有人說道:「但我看,如今朝廷尚有需要夔王的地方,我聽說啊……」說到這裡,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眉毛挑動,顯然對自己掌握了最新消息而感到興奮,「朝廷要讓夔王去壓制振武軍呢!」

  「不可能吧?振武軍出事了?」

  「說不準的,畢竟前幾天不是還在說振武軍在大力擴充軍備嗎?難道是反了,所以朝廷要平叛?」

  「好傢伙,那龐勳本就是亂軍出身,如今去打振武軍,那不是亂軍打亂軍,亂成一團了?」

  眾人都哈哈笑起來。黃梓瑕聽他們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全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便牽著馬準備離去,誰知一陣都曇鼓聲傳來,吸引了眾人注意,大家紛紛往那邊湧去。

  黃梓瑕順著眾人擠去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個常在綴錦樓說書的中年男人,說書人果然是哪兒有熱鬧就往哪兒湊,這回又神采飛揚地設下小鼓,擠到街頭來了。

  畢竟是專業耍嘴皮子的,這鼓槌一掄,開口就是不一樣,先講一段太宗皇帝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事,結果被人唾棄道:「能不能講點好聽的?來點香豔的!」

  在眾人心照不宣的低笑聲中,說書人也只好說:「那麼,就來與各位講一個前朝隋煬帝的荒誕事兒。那文帝暮年,身懷重病,煬帝入內侍疾,偏巧看見了捧著藥湯而來的宣華夫人。只覷得一眼,頓時魂飛魄散,心想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美人兒……」

  「然後文帝駕崩,煬帝送了同心結給宣華夫人,收了先帝妃嬪夜夜笙歌荒淫無道——聽了幾百遍了,你再換個新的!」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黃梓瑕卻忽然臉上變色。

  她的腦中,迅速閃過在鄂王府的香爐中扒出來的那幾條絲線,那殘餘的樣子,分明是燒得殘破的一個同心結。

  同心結、匕首、玉手鐲。原來……這就是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三樣東西內裡共同的含義!

  她一瞬間只覺得恐懼無比,眼前世界模糊,所有人都往後退散,眼前唯有淡淡一抹街道的痕跡存在。彩棚遮天,日光照得街道鮮豔無比,就像是淡紅的血色鋪天遮地。

  她面容蒼白,不由自主地攥緊手中的韁繩,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僵立在牆角一動不動。許久,許久,她覺得自己聽到沉重的呼吸,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不由畏懼而警惕地看向左右,卻發現身旁人人都只漠然走過,那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正是她自己的。

  此生此世,她經歷過無數的案件,各種兇殘可怕的手段手法,不計其數。然而這是她第一次站在人群之中冷汗涔涔,竟在瞬間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太過可怕的真相,讓她的耳朵嗡嗡作響,臉色難看得甚至連路人都側目而視。

  她靠在牆角,在長安最熱鬧的時刻,在周圍期待佛骨祥瑞的人群之中,幾乎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如失去般僵硬冰冷。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神智漸漸清醒過來,身旁的那個說書人已經換了一段夔王力抗回鶻來犯的故事,怎奈他講得賣力,聽眾卻不買帳,紛紛說道:「夔王如今都犯下這等事了,你換個人講講!」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靠在牆上,沒有餘力離開。

  「諸位,我今日講這段,可有原因!」那說書人站在彩棚之下,臉也被映得紅紅的,一股興奮之意,「這回鶻來犯,並非一次兩次,諸位可知前日振武軍消息?他們敗退五十余裡,連大營都被人給端了!」

  在譁然聲中,聽眾們紛紛沮喪道:「敗退又如何?如今大唐國運衰弱,邊關敗仗又豈止一回?早不是當年氣象了。」

  說書人正色道:「當初回鶻敗于夔王之手,令他們對夔王是聞風喪膽,自此不敢妄動。可如今夔王有難,眼看性命難保,這回鶻就又趁機來犯!這是欺我大唐無人啊!此等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徑實是令人痛恨!」

  聽者們頓時群情激奮,更有人排眾說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夔王該率我大唐將士直取北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那些跳樑小丑看看我大唐的厲害!」

  「對,沒錯,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一說到外敵入侵,百姓立即被煽動,此刻那夔王殺害鄂王的事早已被拋諸九霄雲外,眾人只幻想著夔王北赴戰場之後,如何片刻擊潰回鶻,甚至直取王庭驅趕他們至大漠,再也沒有捲土重來的餘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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