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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叫人去藥堂開蘿芙木和夾竹桃,研末微量口服,每隔兩個時辰一次,一日二錢的量,連服一月。」王宗實放開她,說道。

  黃梓瑕摸著自己被扼過的脖子,有點遲疑地說:「王公公,夾竹桃可是有毒之物。」

  王宗實冷冷道:「這麼一點點,死不了,頂多上吐下瀉不舒服而已。」

  「會有多不舒服呢?比如說,和體內孵出一條寄生的小魚比……哪個會更難受些?」黃梓瑕平靜地問。

  王宗實那張蒼白冷靜的面容之上,第一次露出震驚的神情來。他狠狠瞪著面前的她,不敢置信。

  黃梓瑕與他對望著,唇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笑意。

  「哼……」王宗實終於壓下心口的震驚與怒火,冷冷道,「你怎麼知道的?」

  「在成都,與王公公交好的那個沐善法師,曾經以攝魂術誘導禹宣殺了我的父母,」黃梓瑕靜靜說道,「那個時候,與沐善法師一起策劃這個計謀的齊騰,曾經對禹宣說,你知道那條小紅魚,如今去了哪裡嗎?」

  王宗實冷笑一聲,抱臂說道:「沐善懂什麼?已經孵出的魚,畢竟是水中養慣了的,進入人體中便死了,只能起得一時效果。哪像魚卵中孵出的,可以長久寄生於人身,神不知鬼不覺便改變了一個人。」

  黃梓瑕咬緊下唇,盯著他問:「王公公與張家有何冤仇,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家人的命?」

  「你想多了,」她揭開了他們之間的幕布,他反倒顯得平靜下來,說道,「天底下曉得此魚秘密的,並不只有我一人。」

  她微微前仰,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說道:「然而公公身邊的小童阿澤,曾經與張行英有過聯繫。」

  「張行英亦是夔王身邊之人。」他與她目光相接,卻沉靜非常。

  黃梓瑕默然點頭,若有所思。

  王宗實慢悠悠地理著自己的衣袖,說道:「你明知道,以我的身手,這邊又是我的地方,若被你戳穿了行藏之後惱羞成怒,你便沒有生還的機會。」

  黃梓瑕轉頭看著窗外風中起伏的樹枝,沒有回答。

  「因為你早已確定,我並不是幕後主凶。如今朝廷之中,我最大的、纏鬥最久的對手是夔王,這沒錯——但是,在另一種情況下,我們也可以互相依存。尤其是,如今這樣的情況之下,夔王府與王家,覆滅只是先後之分,對嗎?」

  雖然不願承認,但黃梓瑕還是點了點頭。正如他所說,若朝中沒有王宗實這樣一個人存在,或許夔王早在多年前,就像其他幾個王爺一樣無聲無息莫名其妙死去了,更不可能崛起於鹹通朝。

  「不然,你以為我幫助你,又為了什麼?」王宗實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緩緩掃過,「你是夔王重要的人,也是王家重要的人。無論你將來跟隨夔王,或是嫁給蘊之,對王家而言都不錯,是值得投資的買賣。」

  黃梓瑕沉默片刻,終於站起身,緩緩向他行了一禮。

  「你不必謝我,我確實欣賞你,你若真是宦官楊崇古,我肯定要千方百計把你弄到我身邊,」王宗實說著,唇角第一次泛出一絲真實的笑意來,整個人竟也顯得不太森冷了,「你倒是清楚我對你的顧念,也算得很准,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不,我也只是賭一把而已。畢竟,若我只是追問公公此事的話,肯定是沒有結果的,」見王宗實坦然吐露一切,黃梓瑕也將自己的手指伸出,給他看上面沾染的一兩顆塵埃般細小的紅點,「其實剛剛我的手指上,只是沾染了一點胭脂粉而已,紫茉莉種子磨碎後用胭脂花的汁水染成的紅色粉末,絕對沒有毒的,公公大可放心。」

  「你能從那個齊騰的隻言片語中發覺阿伽什涅的詭秘之處,也算難得了,」王宗實一笑置之,又想起一事,說:「之前,我將鴆毒交給齊騰,原是想讓他監視范元龍與沐善法師的,誰知卻被他拿去釀下大罪,此事我亦有錯,還請你擔待。」

  黃梓瑕心中早知齊騰與王家有關係,鴆毒又是宮中秘藏,自然與王宗實脫不了關係,但見他如此坦誠地向自己說明,反倒不能在說什麼,只能搖頭表示避開此話題。

  「梓瑕也只是心中隱隱有此猜測而已,我想鄂王殿下、張行英父子的種種癲狂,似乎都難以解釋。而就在這個時候,我想起當初曾聽過的關於阿伽什涅的傳說,此魚為佛祖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黃梓瑕轉頭看著水中靜靜遊曳的那兩條小魚,緩緩說道,「一念飄忽……所謂事出必有因,既然有此說法,那麼這小魚,必定與人的意念有關,想必是一種怪異之毒,可以讓人瘋狂?」

  「不,不會致人瘋狂,」王宗實緩緩搖頭,說,「而且,它雖是一種毒,但也並不致死。」

  黃梓瑕皺眉道:「我在蜀中時,曾見人種植阿芙蓉,據說是西域傳來可治百病之草。但阿芙蓉入藥甚好,若多食便有飄飄欲仙之感,眼前迷離幻覺異彩紛呈,甚至有人因此成癮喪命。」

  「對,阿伽什涅亦是如此,它會使人執妄,無限加重心中重視之事,進而偏執狂妄,滿懷執念,至死方休。」

  黃梓瑕點頭,思索片刻又問:「可以用它來掌控他人嗎?」

  「不能。阿伽什涅只能加重服食者本心,無法憑空造出任何思緒來。」

  黃梓瑕問:「所以,即使我剛剛服下魚卵,也不會受人操控、更不會認為夔王危及社稷,進而千方百計要殺害他,是嗎?」

  「自然不可能。阿伽什涅只會加重你心中最重視之事,比如,維護夔王不顧一切的執念,進而影響你對他人的懷疑,比如,認為我是謀害夔王的兇手,所以不顧一切與我拼命。」王宗實冷笑道。

  黃梓瑕神情自如,向他笑了笑,說:「公公饒過梓瑕吧。」

  王宗實微微一哂。

  黃梓瑕心中思忖著,王宗實否認自己殺害張行英父子,又說自己身邊的阿澤也是暗藏的眼線,這等於是已經明示她真正的幕後真凶是誰。

  只是張家父子中了阿伽什涅蠱毒之後的狂熱激憤,竟是害怕夔王顛覆大唐,恐怕這與他家那幅畫或者說與張父當年在皇宮中的所見所聞,也有關係?

  她還在思索,王宗實又說:「關於夔王,我有一事可告訴你。」

  黃梓瑕點點頭,轉頭看著他。

  「或許你也聽說了,京城有數十坊的老者聯名上書,請求嚴懲夔王,想必這幾日,就是陛下如何處置夔王的關鍵時刻,」王宗實坐在桌前,慢悠悠說道,「然而你或許不知道的是,今日陛下頭疾發作,太子前來侍疾,哭得幾乎暈厥。陛下問他為何如此傷心,他說,四皇叔謀奪天下,兒臣擔憂失去父皇庇佑之後,難以自保。」

  黃梓瑕臉上不由得變色,低道:「太子身邊人實在險惡。」

  「是啊,太子年幼,他懂什麼?還不就是被身邊人挑唆。那個田令孜,身為太子最貼身的宦官,志大才疏,覬覦神策軍已久,還以為是個人上位就能保得京畿平安,」王宗實語調陰冷,臉上表情卻依舊平淡,只慢條斯理地說著,就像隨口閒聊一般,「不過是服侍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得了些寵倖而已,還教太子殿下叫自己『阿父』,陛下居然也能一笑置之,不當回事。」

  黃梓瑕在心裡想,天子旁落,大權久在宦官手中。先皇宣宗蟄伏多年方才斬殺馬元贄,當今皇帝更是十多年依賴王宗實,若不是夔王憑一己之力崛起,恐怕如今長安,依舊是宦官一手遮天之勢。

  只是宦官畢竟是宦官,就算再囂張跋扈,終不可能謀朝篡位成為天下之主。但夔王卻是王爺,出身地位均足以坐天子位。皇帝若一直平安強健也就罷了,如今他行將大去,夔王卻正在年富力強之時,十二歲的太子又能如何對抗如此強敵?

  黃梓瑕自忖,若自己與皇帝異位而處,那麼,她恐怕也無法避免對李舒白的揣測。畢竟,李舒白唾手可得的,是九州天下,萬民朝拜。

  她只覺得自己的後背,細細一層冷汗冒了出來。怎麼想,都想不到皇帝留下李舒白的理由。

  而王宗實也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刺殺騎士團長

  黃梓瑕勉強定一定神,然後才接他的話頭說:「公公又何須將田令孜放在心上?此人根本不足為懼,只仗著太子自小與他親近,未曾得勢便張狂,也是一介愚人。而陛下應該是覺得,對太子來說,身邊是一個愚蠢而張揚的宦官,總比深沉而內斂的好。」

  「收拾起來,比較不那麼費勁,是嗎?」王宗實冷笑著,拂了拂自己的衣服,說,「就比如,陛下花了十四年時間,可終究,還是收拾不了我。」

  黃梓瑕默然無語,實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此話。

  「陛下明知我與夔王素來見解相左,卻偏將此事委託我,自然有他的用意,」他站起身,悠然自得道,「至於那些無知愚民聯名上書,你不需要管,我既然受命主管此事,怎麼可能會為那些無知升鬥小民所影響。」

  黃梓瑕隨他站起,尚未開口,他已從袖中取出一封奏疏示意她,說:「這聯名上書,依你之見,如何處理為好?」

  黃梓瑕低頭道:「陛下既令公公處置此事,想必公公定能妥善處理,梓瑕不敢妄言。」

  王宗實看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只向外走去。

  黃梓瑕隨他走到屋外,外面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冷戰。

  王宗實本來最是怕冷,此時卻望著外間的枯枝禿樹,長身直立,聲音平靜而冷淡:「接下來這段時間,會是長安最熱鬧也最混亂的時期。佛骨不日就要進京,到時候肯定會全城轟動,而我也準備勸說陛下讓夔王在此時出宗正寺,去迎接佛骨,」王宗實淡淡望天,說道,「不是人人都說夔王為惡鬼附體嗎?那就讓人看一看,他究竟敢不敢去接這個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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