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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我並不害怕。其實當初在離開蜀地時,我一個人北上長安,追趕你的腳步,那時候我就想過了——」黃梓瑕托著下巴,靠在視窗望著外面落花如雪,又回頭看一看李舒白,看著他凝望自己的幽深眸子,慢慢說道,「那一步踏出,這輩子,我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順理成章地嫁入高門世家、平靜無瀾的安穩人生、相夫教子的下半生……所有一切,都在她騎上那拂沙,向北飛馳的那一刻,被她永遠拋棄掉了。

  此後,她的人生,將走上另一條道路。她的前方霧嵐繚繞,雙腳所踏之處,有時芳草,有時荊棘。前方雲開霧散時,或是懸崖,或是坦途——

  然而,無論面對的是什麼,她都將昂頭面對,縱有萬難千險亦不懼。因為,這是她選擇的路。因為這條路上,她一路相隨著的,是李舒白。

  她還記得去年山南水北相送她的紅葉如花,燦爛炫目。而如今她真的坐在李舒白的身邊,已是花落如雪。

  「無論如何,至少,我們今日在一起,你,我,還有無數花開。這歲月,至少也沒有被辜負了。」

  「這份禮,你可還滿意嗎?」

  在回去的馬車上,王宗實不動聲色地問她。

  黃梓瑕向他低頭致謝道:「是,梓瑕多謝王公公。」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雖然李舒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暫時消解了危勢,然而只要有心追究,總有藉口。如今朝野已被煽動,世人正對李舒白滿懷疑惑,欲加其罪,簡直是再簡單不過。

  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王宗實問道:「你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親自來看夔王?」

  黃梓瑕沒回答,只抬眼看向他。

  「我說過了,如今各路節度使都有異動,神策軍雖足以坐鎮長安,但各地駐軍卻只能靠夔王節制。如今皇上重病,太子年幼,如此情勢之下……」他說到這裡,微眯起眼打量著她的神情,「不知陛下如今對夔王的態度如何?」

  長安道路平坦,馬車一路行去只微微輕晃。黃梓瑕沉默端坐,只簡短說道:「陛下……似乎急於解決此事。」

  王宗實端詳著她的神情,見她並無其他話語與表情,才說道:「放心吧,縱然他是帝王,有很多事情,也並非隨心所欲。」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道:「是。」

  「而且,此事背後可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不僅陛下可做,你、我,甚至……」王宗實的目光,向身後的修政坊看了一眼,才不緊不慢地以似笑非笑的神情說道,「好多人,都會抓住機會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只在她這一念之間。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永昌坊雖在大明宮近旁,但如今正在黃昏時間,家家晚煙,戶戶閉門,一時坊間竟顯得冷落了。

  王宗實送黃梓瑕到王宅門口,馬車一停,王蘊卻從裡面出來了。原來他已在裡面等候她多時了。

  王蘊看見王宗實,不覺略為尷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

  王蘊看著他的馬車,對黃梓瑕笑道:「我早說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賞你一個,日常連我都不太搭理。」

  黃梓瑕低下頭,疲憊地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茬。

  宅中人心細,早已備下晚膳,分量正是兩人的。王蘊理所當然地與她一起用膳。

  天邊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軒之中,他們周身通紅一片。王蘊望著對面她被霞光浸染成金色的容顏,幾乎移不開目光。

  黃梓瑕感覺到他的目光,便將自己的臉轉開了,吩咐人去取了燈來。

  霞光逐漸暗淡,幽藍夜幕開始降臨這個天地。他們在燭火與霞光之下,相對而坐。還是她忍不住,開口問:「不知今日過來,可有要事?」

  王蘊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銀箸,說道:「一來,是恭喜你洗脫了罪名,順利指認真凶,得脫牢獄之災。」

  黃梓瑕垂下眼睫說道:「全仗王公子……蘊之幫我,不然我如何能從大理寺出來呢?」

  「我本想直接去對張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說,你必能妥善處理此事,因此我便交由你自行處理,」王蘊說著,十指交扣,望著她又說,「其二,如果順利的話,夔王一兩個月後便能安然無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爺,甚至,有可能聲望更隆。」

  黃梓瑕頓時愕然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問:「此話當真?」

  「當然了,我怎麼會騙你?」他看著她驚喜疑惑交織的面容,神情變得複雜起來,那雙凝望著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萬千不能言說的情緒,「其三……梓瑕,時近春日,地氣已漸漸和暖。若我此時陪你回蜀地,你看……時間是否適宜?」

  他笑意淺淺,唇角弧線如此溫柔,凝視著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帶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雙手,則洩露了他內心難以完全掩飾的緊張。

  黃梓瑕雙眼愕然微睜,但隨即,又低下頭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視自己的眼神。

  她聽到王蘊的聲音,依然還是柔和的,卻帶上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這樣,等你我回來時,夔王也剛好可以回府。這豈不是,好事成雙?」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她下意識地伸手,緊緊握住自己腕上那兩顆紅豆。在圓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攏在一起的那兩顆殷紅色的相思豆,圓潤晶瑩,還帶著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與王蘊結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長,然後由黃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時,明顯已現殺機,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於死地。如今局勢這般危急,他們已經被進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蘊既然這樣對她說,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們成親歸來的時候,就是李舒白脫難的時刻。如今他們面臨的,已經是這樣的局勢,她不知道琅邪王家能有什麼辦法,但他既然這樣承諾,便是絕對會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雙——她的終身,他的自由,只在她這一念之間。

  然而她緊緊捏著那兩顆紅豆,在這綺色霞光之中,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蘊眼看著她的遲疑與惶惑,一瞬間只覺得心中閃過難以抑制的怨憤,但隨即他便將自己的面容轉了過去,擔心自己會控制不住,讓她看見眼中流露的東西。

  他想起李舒白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在他刺殺李舒白的任務失敗之後,深憂自己會牽連到家族時,李舒白笑著激他,說:「蘊之,難道你對自己不自信?難道你覺得如果沒有那一紙婚書約束的話,梓瑕就不會選擇你?」

  其實那時他已經知道,若是真的應了他的話,自己那張解婚書一寫,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無法擁有與黃梓瑕在一起的機會了。然而,他還是假意上當了,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他以一紙解婚書換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諾。

  所以,在安國寺遇見凍暈的黃梓瑕,將她帶回王宅時,他幾乎是在感謝上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她固執地要解開李舒白身上的謎團,他又豈能不知道她想借助琅邪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幫助李舒白,他也只好當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畢竟,他安慰自己說,自己也曾經利用過她,就當兩下扯平吧。

  其實兩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這樣隔了一層紙,誰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維護著。

  直到現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望著窗外殘留的最後一絲暗紫色霞光,開了口:「還有第四件事,你肯定會想聽一聽的。」

  「不……不必聽了。」黃梓瑕打斷他的話。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一個比此時的霞光還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開,南下蜀地正是好時候。」

  王蘊沒料到她竟會一口應允,一時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說出口,像是松了一口氣,又緩緩地、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是啊,我們總是要成親的,早一些,遲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而夔王,若你能幫他脫離此難,也算是替我還了他人情,從此之後,我們便是……兩不相欠,再無其他了。」

  王蘊見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終望著窗外晚霞,那些話竟不似講給他聽的,而是講給她自己的。他心裡湧起異樣的傷痛,但面上還是對她露出了溫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無力垂在懷中的手腕,將她的右手從那兩點紅豆上拉開,低聲說:「其四,各節度使的蠢蠢欲動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京城近日就將會有輿論,點明各藩鎮在夔王死後便再難壓制的事實。到時候只要聖上對夔王下手,便無異于自毀長城。我相信,陛下不會不忌憚此事的。」

  黃梓瑕的腦中,刹那間閃過李舒白曾對她說過的話。李舒白似是不贊成此舉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風聲,會被人循此而尋到源頭,反而容易引火焚身。此次既然是與夔王府並無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來自然不著頭緒,難以追溯。

  因此她只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王蘊見她點頭,便低頭一笑,他雙手合攏,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靜靜地握了許久。

  最後一抹斜陽的顏色金紫,太過豔麗無匹,以至於眼看著就要消散。他握著她的手看著窗外落霞,感覺到她的手冰涼而虛弱,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無一絲力氣。

  那天晚上,黃梓瑕坐在燭光下,將自己腕上的金絲紅豆脫下來,收入了錦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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