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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五


  黃梓瑕默然低頭,輕輕地「是」了一聲。

  「真是沒有看走眼,就算是我當年,也沒有你這樣的決斷,」王宗實臉上露出一縷冰涼的笑意,聲音細細緩緩,與他蒼白的面容一樣,帶著一股異常的陰森,「幹淨利落,即便是自己舊友,也毫不猶豫,一擊致命——不給傷害自己的人,任何活路。」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作嘔,卻又有無數氣息堵塞在胸口,無法發洩出來。她明知道並非他說的這樣,但張行英的死、周子秦的默然、滴翠的眼淚……這些她原本真心以待的人,如今都已經因為這件事,而完全不一樣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裡,是否已經永遠地成為了殺害張行英的兇手。在生死的抉擇之中,她選擇了保全自己,逼死了張行英。

  但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如鋒刃自心口劃過,太快了,連血都來不及滴下,她便已仰頭望著王宗實,說道:「他是不是張行英、是不是我舊友,並無關係;被誣陷的人是不是我,也無足輕重。黃梓瑕只想探明真相,從不顧及牽涉到任何人。」

  「呵。」王宗實冷笑一聲,但見她臉色沉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只示意她到堂上坐下。待奉茶完畢,堂上唯餘他們二人,他才說:「張行英之死,原無足輕重。畢竟如今夔王都被監管在宗正寺了,又有誰會去在意一個王府的近身侍衛呢?」

  黃梓瑕默然點頭,說:「只是他與我一向投契,如今為何會受人挑唆,對我下手,也是一樁值得追索的事。」

  「這幕後原因有何難猜的?你追查鄂王死因,自然便有人不願你揭發出事實真相、救出夔王。所以,必先殺你以絕後患。」

  黃梓瑕聽他說得輕描淡寫,不由得握緊了自己的雙手。指甲嵌進掌心,微微一點刺痛,才讓她勉強克制住自己,低聲平淡回答:「是……我也是如此猜測。」

  他目光掃過她的面容,見她不動聲色,才端起茶盞說:「今日一早,傳來個消息。我想這消息太過重大,怕是無法讓人傳達,所以才親自來找你,知會你一聲。」

  黃梓瑕知道這便是他的來意了,便問:「不知是何事?」

  王宗實垂目看杯中浮沉的茶末,聲音低微:「昨日接北方密奏,振武節度使李泳擅自修整工事,罔顧朝廷節制,於北方有蠢蠢欲動之勢。」

  黃梓瑕略一思索,說道:「振武軍節度使李泳,當初是長安商賈,幾番起落,如今節制振武軍,倒是膽量不小,敢於擅自充擴軍營了?」

  「是啊,連他都有了這樣的膽量,其他節度使又豈會安心?充其量只是行事的速度慢一點、動作的幅度小一點,或者瞞天過海的本事大一點而已,你說呢?」王宗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黃梓瑕默然點頭。皇帝病重,太子年幼,節制各節度使的夔王一夕失勢,各鎮節度使只差一個帶頭的,其餘都擬效尤。而如今,第一個已經出現了。

  王宗實見她神色不定,便慢條斯理道:「對夔王來說,此事著實好壞參半。你以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道:「是。是好是壞,只在聖上一念之間。」

  若皇帝欲借夔王之力平撫各鎮節度使,則李舒白即使身負如今的滔天罪責,恢復往日威勢也是指日可待。

  可皇帝若因此覺得夔王挾持各鎮軍馬,怕太子年幼,皇叔勢大,則很有可能先為新帝解決掉皇位的最大威脅。那麼,李舒白不但不能恢復昔日榮光,就連性命怕也堪憂。

  黃梓瑕只覺得心口一陣收緊,連氣息都有些不穩:「公公耳目聰明,又是聖上最信得過的人,不知您可知道聖上的確切意思?」

  「從來君心難測,何況我區區一介宦官奴婢?」王宗實嘲諷地一扯嘴角,又說,「不過也就這幾日了,陛下定會有個決斷,你只需記得在此靜心等候便可。」

  「是。」她低聲應了。

  王宗實還想說什麼,外間忽然傳來腳步聲,輕快的起落,是少年蹦跳的輕快步伐。那嗑瓜子的少年敲了敲門,然後推門進來,跑到王宗實的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兩句什麼。

  王宗實抬眼皮看了黃梓瑕一眼,然後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低聲問:「這麼快?」

  那少年點了一下頭。

  王宗實轉頭看向黃梓瑕,說道:「走吧,帶你去看一場戲。」

  黃梓瑕不明就裡,下意識問:「看戲?」

  「對,一場……讓你預想不到的戲,看了之後,你肯定心情更加抑鬱,情緒更加低落——但你一定不會不想看的。」

  若不是今日聽到皇帝與李舒白的對話,她怎能知道皇帝已對李舒白撕下遮掩,起了殺心,又怎能知道李舒白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

  馬車一路向西,在開遠門附近停下。

  那裡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城牆上,議論紛紛。在一片喧鬧聲中,黃梓瑕下了車,抬頭望向開遠門上高大的城牆。

  王宗實冷眼看著她走向城牆,推上了車門。

  黃梓瑕向著前方一步步走去。在城樓旁邊的城牆之上,正有一個老者站在上面。寒風呼嘯,他站在高處風口聲嘶力竭地大吼:「夔王謀逆,屠殺兄弟,天地不容!」

  黃梓瑕慢慢地走近兩步,沉默地在人群之後抬頭看他。雖然那老人的面容已經扭曲,聲音嘶啞得不忍卒聽,但她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認出,這是張行英的父親。

  「我兒張行英,身為夔王府侍衛,早已覺察夔王叛逆野心!他不肯助紂為虐,斷然拒絕與那等喪心病狂之徒同流合污!如今夔王那賊子已事發被擒,然而府中尚有人企圖救助,我兒欲為國盡忠,擒拿餘孽,誰知卻功虧一簣,反遭他人暗算,如今身死,是我張家之榮!是光耀門楣之事!」

  黃梓瑕聽著他歇斯底里的嘶吼,在周圍人的驚詫議論之中,一動不動,只覺得張偉益身後的日光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她覺得一陣暈眩,只能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正是周子秦。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這邊擠來,然而周圍的人太過擁擠,他的腳步被阻攔,只能遙遙看了她一眼,然後趕緊又回頭看城牆上的張偉益。

  「蒼天開眼,當今聖上有德,天下黎民只求早日剷除妖孽,還我大唐安靜祥和……」他說到此處,聲音已斷續淩亂不可聞。原來是城牆守衛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已經卡住他的雙臂,要將他拖下來了。

  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上面的那陣混亂,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日在翔鸞閣上,鄂王李潤對李舒白的痛斥。

  不同的人,相同的話語,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周圍的紛紜議論,正如同群蜂轟鳴,在她耳邊紛亂響起——

  「這麼說,夔王真的要謀反?」

  「誰說不是呢!夔王先殺鄂王,如今又有他府中近衛冒死阻止,可惜功虧一簣,唉……」

  「我就說夔王已被龐勳附身,要傾覆大唐天下,你們之前還不信!」

  「聖上明鑒,夔王已被控制,可府中還在垂死掙扎之人,究竟又是誰?」

  「總不過就是那些閹人宦官之類的,可惜了鄂王與這張家兒子為國為民忠心耿耿,竟就這麼被害死了!」

  「要我說,夔王屠殺至親兄弟證據確鑿,這等禽獸不如之人,便是死也不足惜!」

  「哎,夔王在未被龐勳附體之前,好歹于社稷有功,今上仁德,又豈能對他說殺就殺?」

  「就算死罪可免,那也總得給予懲戒,或廢為庶人,或流放或幽禁,不然如何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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