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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她心口急劇跳動,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她轉頭看見站在身後的李舒白,他的目光定在這張紙條之上,神情沉鬱。

  她將這張字條塞進袖口,無能為力地看著其他字條被夜風吹動,彌散在整個大明宮中。

  旁邊有人低聲嘀咕著:「難道,鄂王捨身為社稷,所以太祖太宗顯靈,真的在半空中升仙了?」

  旁人趕緊悄悄以手肘撞了他一下,他立即閉嘴,不敢再說了。

  王蘊過來見過李舒白,目光在他身後的黃梓瑕身上掃了一眼,神情略有僵硬,說:「下官並未找到鄂王的蹤跡。」

  李舒白環視四周,問:「當時在這邊當值的御林軍呢?」

  「當時這邊……並無御林軍把守。」王蘊皺眉道,「雖然依律是要守衛的,但這邊高臺離地面足有五丈,又無出入口,絕不可能有人上下的,守在下麵又有何用呢?所以制度名存實亡,幾十年沿例而來,都沒有人在這邊看守。今晚御林軍也都把守在龍尾道及各出入口,並沒有派人手在這裡。」

  李舒白舉目四望,又問:「你是第一個到來的人?」

  「是,我領著眾人過來時,這邊大片空地之上,薄薄的積雪完好無缺,別說鄂王的身體,連腳印也不曾有半個。」

  跟在王蘊身後的御林軍眾人也都紛紛附和,保證當時雪上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在平臺下抬頭看上面,翔鸞閣已經亮起了燈火,五丈高的台闕,牆壁光滑,附著一些均勻細碎的雪花,沒有留下任何刮擦過的跡象。

  皇帝已經到來,他站在鄂王李潤跳下的地方,往下俯視。

  李舒白的目光,與他不偏不倚對上。高遠的燈火照亮了皇帝面容上的陰鷙,跳動的火光扭曲了他的容顏,讓他在一瞬間,如同陰沉可怖的神魔,俯瞰整個宮城。

  三更鼓響徹整個長安城。

  冬至夜已經過去,淩晨時分,所有的車馬離開了大明宮。

  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馬車之內,車內點了琉璃燈,在馬車的行進中微微晃動,光芒搖曳不定。

  黃梓瑕靠在車壁上,望著李舒白。耳邊只有馬車上的金鈴發出輕微而機械的聲音,其餘,便是長安城入夜的死寂。她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打破這寂靜,卻又不知自己能說什麼,只好沉默望著李舒白,讓燈火在他們兩人身上投下濃重陰影。

  「該來則來,無處可避。不是嗎?」李舒白的聲音,終於低低響起,依然是那種清冷得幾乎顯得漠然的嗓音,低沉而平靜,「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首先給了我這致命一擊。」

  「我想,或許這並不是出於鄂王的本心。」黃梓瑕將那張字條從袖中取出,仔細端詳著,緩緩說道,「不久前,鄂王還托王爺幫他查陳太妃的事情,若他早已設計好對王爺下手,又怎麼會在當時便提起此事,打草驚蛇,讓我們及早防備呢?」

  李舒白點頭,默然道:「是,大約我們想法一樣,七弟或許是和禹宣一樣,中了攝魂術。然而……是誰敢以鄂王為刃,用於傷我?」

  黃梓瑕望著他,卻不說話。

  他也不說話,其實兩人心中都已有答案,只是不願,也不能說出口。

  琉璃燈緩緩搖動,光焰在搖曳間忽明忽暗。

  窗外的各坊燈火暗暗照進,朦朧而恍惚。李舒白轉過了話題,說道:「還有,七弟究竟去了哪裡?他明明當著我們的面自城闕跳下,又是如何消失在半空之中的?」

  黃梓瑕低聲道:「我想其中必有機關——只是我們還不知道而已。」

  「我們當時,真的看見他站在了欄杆上,是嗎?」

  「是,他真的站在欄杆上。」黃梓瑕抬手按住自己的簪子,按住簪頭上的卷紋草,將裡面的玉簪從銀簪中拔了出來,在自己的衣上緩緩畫出一個凹形。如同鳳凰展翅的形狀,含元殿前相對延伸而出的兩座高閣,棲鳳閣和翔鸞閣,與含元殿正形成一個「凹」字。

  她將自己的簪尾點在左邊最外的一點上,回憶著當時情形,皺眉說道:「棲鳳閣和翔鸞閣一樣,都在五丈高臺之上,台邊沿的欄杆,圍著整個翔鸞閣。他在離我們較遠的,後面那處欄杆之上——這是他自盡時,我察覺到的第一個疑點。」

  李舒白點頭:「若他真要在痛斥我之後跳樓自盡,那麼,他應該選擇的,理應是靠近棲鳳閣那邊的欄杆。因為那裡正好是棲鳳閣遙遙相望的地方,他在跳樓墜落時,我們所有人都會眼看著他自高空摔下,從而更加引起當時在場眾人對我的痛恨與驚駭,而不應該選擇一躍便消失的後方欄杆。」

  「對,除非,他有什麼理由,迫使他一定要在後面的欄杆上演這一場戲。或者說,在後面的欄杆上,有可以動手腳的地方。」

  「沒有動過手腳,」李舒白緩緩搖頭,說道,「鄂王墜樓,我們立即追過去的時候,欄杆上積的那一層薄雪上,只留下一處痕跡,那是七弟踩在上面的腳印。其餘的,沒有任何痕跡。」

  黃梓瑕默然點頭,手中的簪子又在衣上畫下第二個點,說:「第二個疑點,便是在翔鸞閣旁邊,他身前燒起的那團火。」

  李舒白仰頭長出了一口氣,將靠在車壁上,低聲說:「將我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臨死前焚燒掉,很好地渲染了恩斷義絕的場景。」

  「我不相信,悲憤之下殞身不恤的鄂王殿下,還會想著在那個時候上演一齣這樣的悲情戲碼。除非,這對他的消失,有幫助。」

  李舒白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一串在火中吐著光焰的金紫檀佛珠。李潤性子安靜,篤信佛教,所以他拿到這東西之後,便立即想到了這位七弟,轉手贈送給他,卻沒想到,如今他連這東西都不肯留下,將之一並焚燒殆盡。

  他靜靜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才說:「而且,那東西必須要迅速焚化,所以他要在地上潑滿黑油,在瞬間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第三個假設,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鄂王死了,他縱身躍下臺闕之時,就是喪命之刻。只是有人為了『屍解飛升』之語,所以將他的屍體藏了起來。而能做到此事的人,當時應該就在翔鸞閣下,或者說,將當時閣下的人都調集到含元殿之前,而刻意忽略高臺之下守衛的人。」

  王蘊。今晚負責御林軍調集與安排的人。

  他們的心中,都不約而同想到他。

  負責大明宮防衛的左右御林軍,今晚正是王蘊。在鄂王李潤從翔鸞閣跳下之時,第一個率眾到翔鸞閣後尋找鄂王屍首的人,正是他。也正是他,認為高達五丈的台闕是絕對不可能有問題的,因此只在龍尾道和各處進出口設置了兵馬。翔鸞閣在停止了歌舞之後,所有侍衛全部調離,使鄂王李潤有機會獨自進入翔鸞閣,導致慘劇發生。

  三個疑點說完,黃梓瑕將玉簪插回自己頭上的銀簪之中,神情平靜地看著他,再不開口。

  李舒白沉吟許久,才說:「所以如今,擺在我面前最大的問題,不是七弟的死,也不是他究竟如何消失、消失後去了何方,而是,我究竟該如何應對,他身後的那個人。」

  黃梓瑕點了點頭,目光在琉璃燈下含著明燦的兩點光芒,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而他推開車窗,側耳傾聽著後面的馬蹄聲,然後又將車窗關上,緩緩的轉頭看她,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輕輕地搖頭,說,「就算我人走了,心也在你身邊,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的目光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可見,澄澈無比。

  李舒白亦望著她,望著她眼中清湛的光,清晰的自己。

  至此,再說什麼都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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