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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二


  信封上空無一字,黃梓瑕接過來,對田五說了聲:「多謝,有勞田五哥了。」便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邊拆開了信看著。

  梓瑕如晤:

  展信之時,必是我已死之期。

  朝堂風雨,無人能免。數年來嘔心瀝血,如履薄冰,終有傾覆難收之時。日薄西山,王氣衰竭,此非我所能救,卻有忌憚我能毀之。以我微軀,縱殫精竭慮,亦不能擋天地悠悠,朝野洪流。

  此番赴死,我亦已期待十餘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與其竊竊偷生,不若直面黃粱夢醒之期。我一生原無牽掛,唯願知曉此身謎團,便死而無憾。只當日暮春,與你驟然相逢,自此一步步走來,竟至忘我。梓瑕,你是我此生大錯,亦是大幸。

  琅邪王家並非良枝,我之後便該是王家傾覆。你如今與王蘊已無瓜葛,以你慧眼,必能另覓良緣,如意圓滿……

  黃梓瑕還未來得及看完全文,便只覺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李舒白清雋的字跡在朦朧中洇開,如同薄煙消散。她只怔怔地站在那裡,雙腳虛軟,靠在了後面高大的柏樹上。

  「……崇古?」

  她聽到周子秦的聲音,焦急地在耳邊響起。

  她胡亂將那張信紙折起,眼前一片昏黑,她也看不見什麼,只將信塞到自己的懷中,然後茫然叫他:「子秦……」

  「啊?我在呢。」周子秦趕緊應著。

  「我……好像有點頭暈,」她說著,終於回過神來,她扶著牆慢慢走到欄杆邊,靠著柱子在欄杆上坐下,然後抬手按住自己的額頭,說,「氣血不足,一會兒就好了。」

  周子秦拍拍腦袋,趕緊跑到旁邊閣中,取了碟中兩塊芝麻糖給她:「夔王不在,你也別忘了隨身帶著糖啊。」

  「哪有這麼嬌弱……最近又沒有跟著他……連日奔襲。」她說著,取過芝麻糖慢慢吃了一塊,然後又呆呆在廊下坐了許久。

  眼前的長青松柏,夭矯枝條變成了扭曲龍蛇,枝葉繁茂變成了黑影森森。這打理得整整齊齊的園林,退化成百年荒寂的行宮。

  她仿佛忽然之間明白了,朝堂廟宇的可怕。

  周子秦在旁邊擔憂地看著她,問:「崇古,你沒事吧?」

  「沒事……沒什麼,」她屈起膝蓋,將臉靠在手肘之中,在膝上靜靜伏了一會兒,然後問:「子秦,陪我去一下我爹娘的墓前,可以嗎?」

  黃使君墓上,秋草細細。只要有了泥土,頑強的草便一年四季不停冒尖,期待著人們總有一天會疏忽,讓自己有機會長大。

  周子秦在墓前拜了拜,誠心祈禱:「黃姑娘的阿爹、阿娘、哥哥、祖母、叔父……上次打擾多有得罪,請諸位一定要見諒!好歹最後黃姑娘幫你們抓到了真凶,我也算出了一部分力……」

  黃梓瑕沒有理他,逕自在墓前跪下,望著墓志銘上的字發呆。那上面,已經刻上了她的名字——

  孝女,黃梓瑕

  曾經和樂融融的一家人,如今,只剩得她一個。

  她的目光,越過面前的墳墓,看向後面一個不起眼的小墓葬。那墓前,立著一塊石碑,寫著——

  禹宣之墓

  其他的,沒有任何東西。

  荒蕪的一抔土,掩埋了她在世上愛過的第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風姿,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的故事。更沒有人知道,他曾讓她的整個少女時光,變成一場世間最美的幻夢。

  而如今,幻夢破滅,她也永遠告別了他。如今她的面前,有一條無比艱辛的路。李舒白希望她在原地等待,等待著他披荊斬棘而歸,而她,卻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坐等命運的降臨。

  人生在世,波瀾萬千。朝堂風雨,傾覆天下。可若在最艱難的時刻,無法與那個人並肩攜手抗擊風雨,她又何必白白活過這一場,這又能算得上什麼圓滿如意。

  她咬緊下唇,俯身在親人的墓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頭。

  她始終沉默著,沒有說任何話。陪著她的周子秦也不明所以,只能疑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何眼中忽然蓄滿了淚水。

  群山蒼茫,長路綿延。

  前路仿佛永無盡頭,行行重行行。李舒白向著不知盡頭的地方而去,離京城越近,他的思緒便越不安寧。

  琉璃盞內的小魚,仿佛也因為長久的行路而疲倦了,沉沉地臥在水底,許久不動彈。他伸指在琉璃盞外輕彈,它也只是有氣無力地甩一甩尾巴,不願理會。

  車簾外映照進來的顏色,越發溫暖起來。一路上紅色黃色,落葉紛紛墜落。他偶爾掀開車簾,有一片小小的紅葉飄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撿起來看了看,想起那一日在成都府寥落小道上,他們分別的時候,有一片紅葉也是如此,墜落在她的發間。

  她肯定不知道,他將她擁入懷中的時候,也偷偷地將她發上的那片葉子,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他將案上那本書翻開,在那片夾在書中的葉子旁邊,又放上了這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葉子。兩片紅色的葉子挨在一起,看起來親密無間。

  她現在在幹什麼呢?秋日的午後,是不是正在小窗之下濃睡,是不是,有一個美麗夢境在她的面前鋪陳。

  他在心裡想著,唇角又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微笑來,心想,等過一段時間,她等不回自己,再想到連王家與她的婚姻也被自己破壞了,不知道會不會在心裡埋怨自己?

  日復一日的趕路,窗外的景色漸漸熟悉起來。京郊的山巒起伏,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雄闊一些。在層巒疊嶂之中,八水繞長安,青山碧水拱衛著這座天底下最為繁華的都城,成為大唐王朝億萬人民的朝向之地。

  在城外別業一夜休整,東西川軍停留在城外,夔王車駕在日出之時進入長安。

  見到熟悉的車馬,城中官民奔相走告——夔王回京了!

  各部官員們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仿佛看到堆積如山的公文迅速消失的情景。

  所以,他的馬車還未到永嘉坊,王府門前已經有無數人在等候了。等到熟悉的金鈴聲一響,眾人都歡呼起來,紛紛湧上前來見過夔王。工部尚書李用和奮臂排開所有人,幾乎涕淚齊下:「王爺,您可終於回京了!聖上要在城郊營建一百二十座浮屠奉迎法門寺佛骨,請王爺示下,我們究竟要如何營造啊?」

  崔純湛將他一把推開,急道:「王爺,京兆尹溫璋受賄一案,如今擢大理寺審理,以王爺看來……」

  「戶部今年稅本,請王爺過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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