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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周子秦又一次發揮了他朋友遍天下的體質,一番閒談鬼扯,成了晴園詩社所有人的好友了。

  幾人將他們送到清溪口,依依惜別。

  清溪原是一條大山谷,叢樹環繞之中,一條清澈的溪流自谷口被山石地勢分成三四條溪流,又在谷尾彙聚成一條,奔湧向前。

  等他們上馬沿著溪水走到谷口之外時,卻發現清溪的對面,正有一人喁喁獨行。

  正是禹宣。他聽到馬蹄聲,轉頭向這邊看來。隔著溪水,他一個人站在林間背陰之處,任由水風吹拂他的衣襟下擺,只靜靜地望著她。

  黃梓瑕猶豫了一下,見前面周子秦轉頭看她,她便對著他說道:「你先出穀,我好像有個東西掉了,要回去找找。」

  周子秦「哦」了一聲,回頭在左右看了看,但他旁邊是塊巨石,剛好擋住了溪水對面禹宣的身影,他見深林幽幽,溪水潺潺,並沒什麼異常,便對她說:「那你快點。」

  等他出了林子,向著官道去了,黃梓瑕才催馬溯溪而過,走到他的身邊,翻身下馬。

  她聽到他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絲疲倦的喑澀,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站了多久:「阿瑕……」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恍如隔世。

  在成都府之中,在郡守府之內,他曾多少次這樣輕喚她:「阿瑕。」

  他曾埋怨說,阿瑕,你又光顧著查案,忘記吃飯了吧?然後笑吟吟從身後拿出尚且溫熱的食物來。

  他曾歡欣說,阿瑕,昨晚幫你查閱了涉案的所有帳本,終於找出前年四月有一筆不對勁的帳目了。

  他曾憂慮說,阿瑕,我很擔心死者留下的幼子,我們再去善堂悄悄探望一下他,給他送點好吃的?

  往日種種,鋪天蓋地湧上她的腦海。那些她曾覺得瑣碎麻煩的殷殷叮囑,那些她曾覺得沒有意義的細微末節,如今重新面對著他,回想起來,都讓她傷感。

  他低聲問她:「昨日齊騰的死,你是否有線索了?」

  這麼熟悉的話語,就像之前所有案件,他不經意地問起的那一句。

  黃梓瑕垂下眼,有意不看他的神情:「這個還不知道。表面上看起來,他應該是個沒有理由會死的人——他待人和藹,又是節度府判官,與所有人關係似乎都不錯——」

  禹宣神情恍惚地皺著眉頭,隨口應和她的話:「是啊……誰會殺他呢?」

  「是,表面上來看,大家都與他十分交好,但事實上誰知道——或許,很多人都有殺他的理由,只是還未浮出水面。」黃梓瑕說著,抬眼看著他,緩緩地,聲音極低極低地說,「比如說,不滿意他的婚事,或許有人不願意周家姑娘嫁給他;又或者,他在仕途上阻了誰的路,成了別人向上爬的障礙。再或者……也許他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比如說,在某些時候,曾經當眾讓別人難堪。」

  禹宣的臉色頓時轉為蒼白,他愕然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她,許久,才慘然一笑,問:「你看到了?」

  「是……我當時,剛好就在旁邊。」黃梓瑕低聲說道。

  禹宣望著她,許久,又問:「所以,你懷疑我是兇手?」

  「如今真相還未大白,你有可能是兇手,周子秦,張行英,甚至,我也有可能……所有的事情都還很難說。」

  禹宣看著她的神情,想從上面看出一些關於自己的神情,但沒有,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異常。

  他輕歎了一口氣,說:「是,昨日早上,他對我說過那些話,我不是特別清楚,但又覺得,那應該是跟我關係十分重大的事情。我本來打算在宴席之後,問一問他那些關係到我的事情,可誰知道,他竟忽然……死在了那場歌舞之中。」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見他神情暗淡,那俊美無儔的臉上蒙著一層抑鬱神情,令她的心中也不由得一動,心想,或許對他來說,齊騰的死,也對他影響很大吧。

  黃梓瑕輕輕歎了一口氣,又問:「在我父母去世之後,你為何要尋短見?」

  禹宣臉色蒼白,面容上的悲愴隱隱。他轉過頭不去看她,只啞聲說:「與你無關……我只是想隨著義父義母而去。」

  黃梓瑕輕輕點了一下頭,又問:「聽說,在你自殺之後,是齊騰救你起來的?」

  「是……」

  「這麼說,他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對於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點都不瞭解嗎?」

  禹宣淡淡說道:「只是湊巧而已,他救我一命,但我已心如死灰,並無再生之意,所以他對我,也算不上有恩。」

  他的面容疏離又冷淡,對於齊騰,似乎確實不放在心上。黃梓瑕歎了口氣,說:「你想不起來,那也沒什麼……反正,我會將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證據確鑿地擺在世人的面前,讓所有人知道,到底是誰殺了我的父母。」

  禹宣凝望著她,低聲說道:「你那第二封信,可曾查清楚了?」

  黃梓瑕垂下眼睫,避而不答,只站起來說道:「我未曾寫過這樣的信,確鑿無疑。」

  禹宣見她不願正面回答,他的聲音終於變得冰涼起來:「黃梓瑕,你至今尚未洗清自己的嫌疑,卻一直著手調查另外毫不相關的案件,我不得不懷疑,你最後調查得出的結論,到底是否正確……」

  聽到他的質疑,黃梓瑕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你懷疑我回來,是想要借調查之名,拉一個無辜的人做我的替死鬼,換得自己逍遙法外?」

  他搖頭,又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才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很擔心,你是否有自己也不清楚的過往,因為種種原因,選擇了逃避……」

  「你我的記憶對不上,讓我也想了很多。我想,也許真凶,就在你我之間。我們對不上的那一段時間裡,肯定發生了什麼。」她說著,目光轉向他的身上。

  清溪密林之中,日光陰影之下,她看見他清瘦的身影,還有,那張熟悉無比的清俊面容上,久違的清湛的雙眼。她面前的這個人,狠心斬斷了他們之間的過往,甚至將她親手寫下的情書作為罪證呈給她的敵人——所以在此時,他這樣望著她,依然是當初那清氣縱橫的少年,卻分明的,已經與她隔了遙遠的距離,他們再也無法攜手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現了昨日搖曳燈燭之下,她對李舒白說過的話。

  她到現在還在詫異,為什麼自己會在一瞬間聽從了自己胸口波動的那些情緒,握住了他的手。

  而他,在翻手將她的手握住時,又是什麼心情?

  她甩了甩頭,將一切都丟開,卻聽到禹宣的聲音:「我們對不上的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應該非常重要。」

  他說著,抬手扶住自己的太陽穴,黃梓瑕看見他手背上,隱隱跳動的青筋。

  他是如此重視這個案件,同時,也是如此害怕答案。

  和她一樣,他們的心中,隱隱都知道,自己身邊這不對勁的事情,將會使他,或者她,粉身碎骨,死後再也無顏見地下等候的那些人。

  可是,究竟那個人是誰?他們之間有一個出了問題的人,究竟是他,還會是她?

  黃梓瑕長歎了一口氣,轉過頭去:「我走了,你……珍重。」

  他見她轉身就要離開,情急之下,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低聲叫她:「阿瑕……」

  他的手冰涼無比,微微顫抖,冷汗沾濕了她的手指。

  黃梓瑕回頭看他,搖頭緩緩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掌,輕聲說:「禹宣,一切事情,終究都有結果。」

  「那麼,最後你的結果,是不是依然和王蘊在一起?」他咬牙沉默片刻,然後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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