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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黃梓瑕點了一下頭,李舒白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三人便一起出了晴園。

  黃梓瑕想著今日沐善法師的事情,遲疑著,終究問:「禹宣,我問你,你知道沐善法師或許會……攝魂術的事情嗎?」

  禹宣皺起眉,愕然問:「什麼?」

  「或許你不信,但剛剛在他的禪房,他確實想要從我這邊探究什麼。」黃梓瑕靜靜地看著他,端詳著他臉上的神情,說:「成都府的百姓都說沐善法師佛法無邊,普度眾生——可其實,這些所謂的神跡,或許都只是他攝魂術的力量。」

  「攝魂術……」禹宣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又停在了那裡,一動不動,靜靜的,只有呼吸漸漸沉重起來。

  李舒白見他呆愣在當場,便說道:「攝魂術是西域傳來的一種術法,據說武后時期曾有妖人入京,可以在看人一眼之時,便讓那人不由自己地癲狂,也有宮人被他迷了魂,暗夜潛入武后寢宮,企圖行刺,幸而武后身邊的上官婉兒抓起一把匕首,拋擲而去斬殺了刺客,才護得武后安全。後來狄公狄仁傑破解重重疑團,揭露了妖人攝魂術,事情敗露之後,那西域妖人企圖反抗,被亂箭射死。自此之後,似乎就沒再聽到世間還有誰會攝魂術了。」

  黃梓瑕點頭,對禹宣說道:「是,而沐善法師,似乎就是個中高手。所以,雖然沐善法師尚無劣跡,但你日後與他交往,也可多加注意,免得為他掌控。」

  禹宣默然點一點頭,卻不說話。他臉色蒼白,此時日光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肌膚似乎帶一點透明的瑩白色,格外鮮明。

  他不聲不響,跟在他們的身後許久,然後終於出聲叫她:「阿瑕……」

  黃梓瑕回頭看他。

  他欲言又止,那蒼白的面容上,滿是猶豫遲疑與後怕。許久,他才說:「我之前曾和你說過,我有個東西,想要請你看一看。」

  黃梓瑕點頭,問:「是什麼東西?」

  他指指南邊不遠,說:「就在我書房之中,若你現在有空,可以隨我來。」

  黃梓瑕看向李舒白,見他點了一下頭,而禹宣見李舒白首肯,什麼也沒說已經轉身,向著自己的宅子走去。

  蜀郡歷來多俊才,為激勵士子上進,各縣鄉都有獎勵。成都府學子考取舉子之後,官府會分派宅邸,並每月供給銀錢,以資勸學。

  禹宣未到十九歲便成為蜀郡解元,風頭一時無兩。雖然黃梓瑕的父親十分不舍,但還是讓他到自己分到的宅邸中生活——可能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兒畢竟有未婚夫,長到十五六歲還與禹宣感情親密,總是不好。

  郡中為禹宣修建的住宅,在城東涵元橋旁。門前垂柳小桃夾岸而栽,如果在春天來的話,會是非常美好的景致。

  黃梓瑕不記得自己曾多少次來到這邊,輕叩門扉。但她知道自己是世上除了禹宣之外,最熟悉裡面佈局的人——從大門進去,是粉牆照壁,後面天井狹窄,挖了四五尺見方的一個小池,裡面睡蓮長得蓬勃,如今夏末,應該正是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池後,便是堂屋。左右廂房,抄手遊廊。再後面就是後院了,三間房打通,書房與臥室都連在一起,只用書架隔開,一屋坦蕩開闊。

  她曾笑他說,這麼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郡守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裡開闊精緻。他卻臥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裡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臥又能占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感。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極了,仿佛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藉。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麼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鬱,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鬱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裡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裡面走。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臥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抬手接過,詢問地抬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幾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裡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餘孤身孑立于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蹟,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她自己的字。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禹宣望著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湧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上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她抬起頭,瞪著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麼?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著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誰知道呢?

  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麼會把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跡。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而禹宣望著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著上面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裡,望著黃梓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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