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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沐善法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得意來:「不敢,不敢,只是見過數面而已。」

  「法師十餘年前曾進京面聖?」

  「正是,如今算來,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說,「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離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剛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黃梓瑕不動聲色,又問:「不知法師前往京城所為何事?」

  「那時先帝龍體不豫,因此我與各地數十名高僧一同應召進京,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賞識,在一行人中得以成為唯一一個進宮覲見聖上的僧人。」

  黃梓瑕立時想到了張行英的父親。當年先皇病重,宮中正是所謂的病急亂投醫,不但召了各地名醫入宮診視,更有多名僧道入京祈福。而沐善法師當年便已經是名滿天下的大德高僧,因此被王宗實延請入宮。

  「可惜佛法雖然無邊,但老衲佛性不堅,終難逆天。」沐善法師說著,歎了一口氣,說道,「就在我進宮的那一日,先皇雖在我念誦經文期間短暫醒轉,但終究只是迴光返照,便即龍馭歸天了……」

  黃梓瑕微微皺眉,她記得當時是張行英的父親給先皇施以藥石,使先皇醒轉,因此才受賜先皇御筆,如今這沐善法師顯然是替自己臉上貼金了。

  於是她便故作遲疑道:「但京中人多說,是端瑞堂一個大夫救治了先皇,讓他醒轉……」

  沐善法師沒想到她居然知道當年的事情,頓時頗為尷尬,只好說:「哦,那位大夫我也還記得,當時正當壯年,也是個不怕死的。太醫院多少太醫不敢下猛藥,怕重手傷了龍體,他則認為與其讓陛下這樣昏迷不醒,不如暫得一時清醒,以圖社稷後事。」

  李舒白便問:「先皇龍體如此重要,他如此施醫,怎麼太醫們也不來阻攔?」

  沐善法師目光閃爍,避開他的追問,只說:「當時龍體危重,局勢所迫,是王公公拍板定下的。」

  黃梓瑕想起李舒白說過的,先皇當初咳出的血中有一條阿伽什涅的事情,不由得微微皺眉,有心想再盤問他,但又覺事關重大,不敢輕易開口。踟躕許久,才問:「所以當時先皇暫時蘇醒,身邊有法師,王公公,還有那位端瑞堂的張大夫在?」

  「哦,老衲也想起來了,那位大夫姓張……」沐善法師點頭道,「當時聖上蘇醒,我們避在殿外,曾與他互通姓名。只是年深日久,如今已經不記得他的姓名了。」

  黃梓瑕又問:「如此說來,法師與張大夫當時都守候在殿外是嗎?」

  沐善法師遲疑片刻,才說:「是。」

  李舒白也不說話,但兩人都明白沐善法師是在說謊。當時李舒白一直守候在殿外,若沐善法師當時出來,必定會與他見面。但以他的記憶,卻不記得沐善法師的面容,可見兩人絕對未曾見過面——也就是說,當時他父皇短暫蘇醒之時,沐善法師,應該就在他的身邊。

  但今日這樣倉促而行,又借了這樣的身份,顯然無法盤問清楚了,所以李舒白與黃梓瑕都選擇了沒有戳穿。

  見李舒白朝她微微點頭,黃梓瑕便向他合十行禮道:「多謝法師好茶。既見法容,得償心願。我等不便再打擾,以免貽誤法師清修。不日將再行拜訪。」

  沐善法師那雙眼睛又在她面容上掃過,然後笑著站起,送他們二人出門去。

  上山時是三個人,如今他們兩人走下明月山。

  山風呼嘯,鳥道盤曲。黃梓瑕與李舒白一路沉默。

  他們走到前無屏障的山崖邊,兩人一起回看群山蒼茫。飛鳥橫渡他們面前的青山之間,長空煙嵐橫斜。

  見四周無人,聲息俱靜,李舒白才開口說道:「這沐善法師,似乎會天竺的攝魂之法。」

  「攝魂之法?」黃梓瑕若有所思地皺眉,想起他剛剛看著自己時,自己那種恍如如墜夢中的感覺。

  「我之前曾見過一個西域胡僧,能用雙眼控制他人,使人如癡如醉,言聽計從——看來沐善法師就是學過這種法門,只是不及那胡僧高明。」

  「嗯,據說他是遊歷過西域的高僧,不知自西域傳來的阿伽什涅與他是否有什麼關係。」黃梓瑕恍然大悟,點頭道,「我在蜀郡三年,曾聽說過沐善法師佛法無邊的傳說,也曾聽過範節度的兒子范元龍迷戀歌伎的傳言,只是不曾將二者連在一起關心過。現在看來,或許就是沐善法師以攝魂術改變的范元龍心態。難怪無人懷疑他那個假得如此明顯的泉眼,還有那些所謂的不孝子回頭、潑婦轉性,大約也多是如此。若他將此法用在正理處,畢竟也是好的。」

  「但若他當年曾在宮中,做過一些我們所不知曉的事情呢?」李舒白仰望面前橫渡關山的飛鳥,長出了一口氣,「若他與先皇的御筆,與鄂太妃的瘋癲,與先皇駕崩時,口中那一條小紅魚有關呢?」

  這些足以翻覆天下的秘密,自他口中輕輕說出,在山風之中飄散殆盡,無人知曉。

  黃梓瑕望著他的側面,這比千里江山還要悠遠美麗的曲線,讓她一時沉默了。許久,她才輕聲說:「無論如何,明月山就在這裡,廣度寺就在這裡。下一次,我們來見沐善法師時,準備妥當。」

  他們一路向北,前往使君府。

  在走到岔路時,李舒白卻忽然轉而走向另一邊。

  黃梓瑕站在他身後,說:「走錯了。」

  「沒有。」李舒白說,「這裡距離晴園不過百步,我們去找禹宣。」

  禹宣。黃梓瑕怔了一下,沒想到李舒白會想要去找他。她快走幾步追上他,問:「你怎麼知道晴園在這邊?」

  「衙門那裡不是掛著一張成都府全圖麼,我掃過一眼。」

  黃梓瑕無語中——掃過一眼而已,恐怕已經比生活了三年的她還要熟悉成都府了。

  晴園內多植梅花桃李,如今是夏末,這些花都不在花期。只有假山下叢叢麥冬開著串串紫色小花,竹籬邊樹樹蜀葵盛開,還有可觀之處。

  禹宣正在花圃之間,提著水桶澆水。見他們過來,他朝他們點頭,說:「稍等一會兒,還有幾片花圃。」

  黃梓瑕左右張望,問:「守園的李大伯呢?」

  「他孫兒生病了,得在家照顧,我答應了替他早晚給這些花澆一次水。」他說著,又指了指前面的一片,說,「那些澆完便好了。」

  黃梓瑕便不聲不響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水,要幫他澆水。

  李舒白便將她的水桶接了過去,理所當然地幫她提著,只給她遞了個水瓢。黃梓瑕受寵若驚,轉頭看一看他,卻發現他神情恬淡隨意,似乎根本不在意,也只能強裝淡定,接過來他遞來的水瓢,舀起他水桶之中的水,一瓢瓢向著花草澆去。

  見他們一個提水一個澆水如此自然,禹宣自己也未覺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許久,也沒有回過神。

  直到黃梓瑕回過頭,問他:「澆多少比較好?」

  他才轉開目光,低下頭,說:「多一點,最近天氣炎熱,若沒有大瓢的水澆下去,日中時可能就糟糕了。」

  黃梓瑕一邊澆著花,一邊問:「這麼大一片園子,你現在一個人打理?為什麼不拉幾個人幫你?」

  他低聲說:「我如今賦閑在家,也沒什麼事情,過來這邊也算打發時間。」

  「當初成都府內屬晴園最好,府中冠蓋雲集於此,幾乎日日都有聚會。」黃梓瑕縱目望著園中花草,有點遺憾,「可如今天氣這麼炎熱,估計也沒什麼人來玩賞了吧。」

  禹宣點頭道:「如今荷花開殘了,桂花還沒開,天氣又這麼熱,自然無人。不過昨天晚上還有一個曲水流觴會,大家秉燭夜遊,還做了一些詩。」

  「曲水流觴?都什麼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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