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簪中錄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她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人來。從長安到蜀郡,一路萬水千山,本來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府還齊齊出動,無數官場酬酢。她每回都仗著自己只是個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自律,無論前一天趕路多辛苦,應酬多晚,她起來之後,永遠看見他已經晨起鍛煉,風雨無阻,從無例外。

  李舒白額上有薄汗,他接過景祐手中的帕子擦拭,一邊向她走來。她望著他走近,趕緊向他行禮:「王爺……早。」

  他「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從她的身邊經過。

  她跟上他,走了兩步,見他又停下了腳步,將那條絲帕遞給她。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時,才看見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燦黃的蜀葵花粉。

  她趕緊低頭接過帕子,將自己的手指擦乾淨。

  天色不早,吃過驛站準備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準備出發。

  黃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後。滌惡走到那拂沙身邊,摩挲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馬上的她與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李舒白看見她眼下浮現出的淡青顏色,微微皺眉,勒住滌惡,問:「睡得不安?」

  「嗯。」她默然點頭。

  他說道:「今天我們若趕得快一點,應該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邊,看過形勢再想。」

  她抬頭看向李舒白,見他近在咫尺,正低頭看著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呼吸相聞,她不敢與他那雙明湛的眼睛對望,只能低下頭:「是。」

  他不再看她,躍馬往前。

  黃梓瑕趕緊催馬追上,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平坦的官道。

  從漢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絡繹不絕。黃梓瑕正低頭騎馬走著,到人群稀落之處,忽然聽到李舒白說道:「其實我最近幾日,心中也頗不安定。」

  黃梓瑕抬頭看他,問:「王爺是為了那張符咒?」

  「嗯。」他打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張符咒之上,共有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點殘疾,但那一個『殘』字終究還是隨著我痊癒而褪去了。而這一回……」

  臨出發前,那張符咒之上,出現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個「廢」字。

  衰敗萎棄,謂之廢。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歲封王,十三歲出宮,七年蟄伏之後,一舉擊潰朝廷最大的威脅龐勳,並同時鉗制各大節度使,權傾天下、威勢極盛。

  然而,過早盛綻的人生,究竟能飛揚跋扈多久。

  二十三歲,他的命格動亂,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黃梓瑕只覺得此事詭譎無比,但又沒有頭緒,只能安慰他說:「世間種種,畢竟都有原因。我不知這張符咒的究竟為什麼能事先預兆王爺的事情,但歸根究底,我不信這世上鬼神之說,我想……王爺您也必定不信。」

  李舒白回頭看她,那眼中有明晰洞徹的亮光:「別裝傻了,黃梓瑕。究竟事實真相如何,其實你我心裡,都已經有數,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敢妄加揣測。」

  「無論如何,總之該來則來,我拭目以待。」他勾起唇角,微微一哂,隨即撥馬,向前而去。

  蜀道雖難,但這裡是交通要道,經過大唐多年經營,早已形成寬闊大道。滌惡與那拂沙是稀世良駒,景毓等人的馬追趕不及,已經落在了後面。唯有他們一前一後,相隨縱馬賓士。

  道路一側是綿延不絕的青山,另一側是蜿蜒不斷的江水,依山傍水的人家零星居住在道路之旁。如今正是夏末,無數蜀葵開得鮮明奪目,紅白黃紫,一串串一叢叢,在他們縱馬馳過時,看得不分明,只如家家戶戶的園中都掛設著大片鮮豔錦緞。

  每家的小院中,伸出的枝頭都累累垂垂掛滿果子。李子梨子柚子,有的成熟了,有的沒有。但一路上山園中的花椒都早已成熟,如無數簇赤紅色的珊瑚珠點綴在綠葉之中,迎面而來的風中都彌漫著微微的辛香。

  滌惡與那拂沙也放緩了腳步。在這種顏色鮮亮、氣息溫香的道路上,兩匹馬並轡前行,時不時還摩挲一下頸項,令李舒白和黃梓瑕也一再地接近,又一再地分開。

  怕景毓等人落下太遠,李舒白勒住了馬,站在山崖邊。遠方長風飛渡,浪濤般的白雲席捲過萬里江山,天際日光變幻,乍陰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轉不定。

  他遠望長空,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黃梓瑕。

  她臉色微有蒼白,氣息也有些急促。跟在他身後長途奔騎,就算是景毓他們也往往支持不住,而她竟然一直都堅持下來了。這千里江河,萬里重山,她是第一個能始終伴隨在他身邊的人。

  他在一瞬間,回望著她,忽然微笑出來。唇角的弧度,如風行水上,輕微波動,揚起又很快平息。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見他含笑望著自己,那一瞬間的眼中,似有萬千瑰麗顏色。也不知是不是縱馬狂奔跑得太急,她臉頰的不由自主微微燒了起來。

  他卻將目光移了過去,順手打開滌惡身上的箱籠,從裡面取出一小袋東西,拋給她。

  她一手勒馬,一手接住,發現卻是一小袋白棉紙包好的雪片糖。

  猜不出他的用意,她只能詫異地抬頭看他。

  他卻只駐馬憑風,在颯颯的風中,他的聲音與衣袂髮絲一樣,飄忽不定地波動:「上次你暈倒後,我去問了大夫。他說女子往往血氣有虧,疲累時多吃甜食,可稍微緩解一二。」

  她確實覺得自己有點疲憊,怕自己再跟著他跑下去,會像上次一樣暈倒。所以她默默地取了一塊淡黃色的雪片糖吃了,又把紙包遞給他。

  他並不喜歡甜食,卻也取了一塊小的,含在口中。

  綿延萬里的青山碧水,一直延伸到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夏末的野花蔥蘢鮮豔,遠遠近近開在他們的身邊。

  他們眼望著同樣的景致,感受到舌尖同樣的甜蜜,在此時同樣的風聲中,靜默無言。

  黃梓瑕低著頭,捏著手中這包糖,猶豫許久,終於將它放進了懷中。隨即又想到,天氣炎熱,或許糖在懷裡會化掉吧,於是又取出來放在了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之中。

  夏末天氣,薄薄的糖片果然已經微溶,白色的棉紙被濡濕了一小塊微黃——就像她的心中一樣,融化出一種甜蜜而又令人無措的痕跡來。

  滌惡與那拂沙,踏著野花,緩緩走近彼此。

  潺潺的江水一刻不停,激流奔過險灘,終究東流向海。

  可滌惡與那拂沙畢竟只是擦身而過,馬上的他們也擦肩而過,唯一碰觸到的,只有他們的衣角,與髮絲。

  他們放緩了馬匹,慢慢地沿著山路前行。

  時近中午,後面的景毓他們終於追了上來。一路行來已有六十多裡,大唐設三十裡一驛,正好適合馬匹休息接力。他們中間越過了一個驛站,滌惡與那拂沙還好,但其他馬匹已經噴出粗重的鼻息,全身是汗了,必須得休息一下。

  驛館的長官誠惶誠恐將他們迎接進來,設下茶點酥酪,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堂上喝了一盞茶後,忽然聽得外面鈴聲響起,清脆悅耳,然後是一個女子的身影,沿著外面花窗一路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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