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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黃梓瑕歎了口氣,說:「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雖然間接傷害了你的女兒,但她畢竟是無心之失,而且她這樣的身份,你卻執意要殺她,又是為什麼?」

  「同昌公主……我其實並沒有想殺她。畢竟如你所說,她並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可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禍及女兒啊!」呂至元說著,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約只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兒了。所以我誘使垂珠為我偷了九鸞釵出來,誰知她卻只給了我一半。但我雖沒能從垂珠手中騙到九鸞釵,但已經看清了那釵頭的模樣,所以我揣測垂珠應該不敢將壞掉的九鸞釵交給公主,於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用蠟趕制了一支九鸞釵,遠遠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黃梓瑕又問:「你對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訴你的?」

  「是,她與我家來往很少,但滴翠的母親畢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墳上祭掃時,她也來了。我勻了一點香料給她,但她說公主府的規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貴重東西都要上交給公主的,公主身邊有個十分貪心的魏喜敏,又有頭疾,有香料肯定會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鸞釵丟失的夢,你又是從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後,我將他綁好,他曾迷迷糊糊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地府,所以嚇得什麼都說,我問了幾句,他就說了公主的夢,還說看到公主偷偷見錢關索的事情,我聯繫上錢關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兒送的金蟾,又聽說公主身邊的侍女垂珠手上有傷痕,幫公主冒充得很好,於是我猜想,垂珠或許就是錢關索的親生女兒了。」

  黃梓瑕默然點頭,身後皇帝已經暴怒地打斷了她的詢問:「別問這些有的沒有的!先把殺害公主的事情,一五一十招供出來!」

  呂至元垂下頭,說道:「我拿著假的九鸞釵,偷偷躲在公主府外,跟著她到平康坊。被堵在路上的公主下車,順利地被我引了過來。我在混亂之中將她帶到無人處,向她坦承了自己殺她府上的宦官和那個孫癩子的罪行,跟她說我女兒是冤枉的,求她救救滴翠。她卻看都不看我一眼,只看著地上的草芥冷笑。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她讓大理寺釋放滴翠。可公主情緒極差,劈頭便只讓我們父女倆都洗乾淨脖子等著,她說……她說,不僅你要死,你女兒活不了!」

  皇帝聽他講述同昌公主臨死前的模樣,他坐在椅上,眼前仿佛又出現了自己女兒肆無忌憚、驕傲任性的模樣。那鋒利單薄的五官,就像一枚最易折斷的冰淩,卻偏偏還如此倔強固執。

  皇帝覺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用力抓著椅子扶手,死死地瞪著呂至元,卻無法擠出一個字。

  「那個時候,我害怕極了,公主若走了,我和滴翠,都要死了……我已經殺了兩個仇人,年紀也大了,死對我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可滴翠……滴翠這麼年輕,就跟剛抽出的花苞似的,她怎麼可以和我一起死?」呂至元說到這裡,終於一反之前的緘默低沉,他激動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那裡的血給嘔出來,「那一刻,那一刻我忽然想……和此事有關的,已經死了兩個人了……如果公主也死了,不就可以證明,正在大理寺的滴翠,她……她是無辜的嗎?」

  在滿堂寂靜的人中,呂至元的嗓音嘶啞乾澀,卻讓眾人都不知如何以對。

  「所以,我就……趕上她,將那支釵尾,刺進了她的心口……」

  郭淑妃發出瘋狂的叫聲,眼看就要撲到堂上來。她身旁的宦官與侍女忙將她拉住,卻無法阻止她慟哭失聲:「陛下,靈徽……靈徽竟死在這種小人之手!陛下……」

  皇帝坐在椅上,仿佛已經完全聽不到、看不到,只是坐在那裡,巨大的悲痛淹沒了他,讓他一時無法動彈。

  黃梓瑕低聲說道:「呂至元,整個長安城都在說,你嫌棄自己的女兒,將她趕出家門,又貪財無恥……然而我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你為了保護你的女兒滴翠而已。其實,在她被孫癩子侮辱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下定決心要報仇了。魏喜敏是公主府的宦官,公主府有心要保他,你知道自己無法走官府這條路,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動手,親自殺了他們!」

  她的目光落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倉皇淒涼的張行英身上,停了許久,才繼續說了下去:「可你知道,這事若是一旦敗露,不但你會死,你的女兒,也一定會被你牽連,到時不死也要流放。於是你在下定決心要殺人的那一刻起,就把滴翠趕走了。你給她丟了一條繩子,逼她去尋死,其實就是想當眾與她斷絕關係,讓她遠走高飛,不受牽連。然而我想你一定偷偷地跟著她,不然的話,你又如何能不偏不倚尋到張行英家,被滴翠撞見呢?」

  呂至元咬緊牙關,含糊道:「我……我去張家偷偷看過她幾次,雖然很小心,但有一次還是被滴翠發現了……於是我便說是來討要彩禮的,想著張家也湊不出這麼多錢來,希望滴翠還是離開京城遠走高飛最安全。誰知她竟那麼傻,真以為我是虎狼父親,竟偷了張家的那幅畫出來給我,說抵十緡錢。我說了不值,她還跟我說,這上面畫的是三種死法。我見第一種剛好像是天降霹靂殺死人,頓時想起剛被我殺死的魏喜敏。於是在殺孫癩子時,聽說他閉門不出,便從第二幅畫中受到啟發,鐵籠再怎麼樣總有縫隙,而我當年在弩隊學過的手藝,剛好可以用上。至於第三幅……」

  他說到此處,嗓音喑啞,再也說不下去了。

  「滴翠遭遇此事……我們都同情她。只是,公主畢竟也算無心之失,錢關索及家人更是無辜,你將他們捲進來,太不應該。」黃梓瑕輕歎道,「而我最佩服的是,你偽裝得太好,不僅騙過了我們,甚至連你親生女兒都騙過了。」

  「可能……是因為我確實對滴翠不好。」他聲音嘶啞,目光落在空中虛無的一處,他看著那裡,就像看見了女兒站在面前一樣,就像即將離世的人捨不得自己身邊唯一留存的東西一般,珍惜地,一寸一寸地用目光丈量著女兒虛幻的面容。黃梓瑕聽到他喃喃的聲音,就像是夢囈一樣:「剛生出來的時候,我就不喜歡這個女兒……她是早產,春娘生下她之後就血崩而死,我只能呆呆抱著剛出生的她,坐在床邊看著春娘的臉慢慢變成白色,又慢慢變成青色……」

  當時他低頭看著自己懷中這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因為這個皺巴巴的小嬰兒,他的妻子沒了。那一刻,他只想把這個孩子給摔在地上,換回春娘的命。

  可是,她那麼小,早產的孩子,躺在他的臂彎裡跟只小貓似的,哇哇的哭著,紅紅的小臉皺得跟青蛙一樣,那麼醜陋,那麼柔弱,讓他只能抱緊了她,將臉埋在她的繈褓之上,嗚嗚地哭起來。

  他自小家貧,又去當了十年兵,三十多歲了,他才遇到唯一一個願意嫁給他的女人春娘。他們婚後感情很好,春娘卻始終沒有懷孕。他們四處燒香祈求,終於有了這個孩子,誰知她一到來,就將他原以為可以相伴終老的人給奪走了。

  更討厭的是,她還是個女孩子。

  男孩子丟在草叢裡就能長大,等到稍大些,便可以帶著一起下水摸魚,上山打鳥。會有人陪他同喝一壺酒,同使一處勁兒幹活,血脈相連一起沸騰,這就是兒子,有一天長得比自己還枝繁葉茂,穩健厚實。

  可他擁有的只有一個女兒,柔軟得就似一朵薔薇花蕾,一不小心就會被春風吹折。他只能去求隔壁吳嬸幫她洗澡,羞憤地替女兒洗尿濕的褲子,笨拙地給她梳醜陋的辮子……她一天天在長大,從剝了皮青蛙一樣醜陋的早產嬰兒,長成了那麼清秀漂亮的少女。這讓他越來越擔憂,不知道最終是誰會將這朵薔薇花蕾移走,種在別人家的花盆之中,那之後,她怒放也好,枯萎也罷,他再也沒辦法守護。

  誰叫她娘生的是個女兒呢?留給他的,註定只能是孤獨終老。他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容易大罵乖巧的女兒,越來越羡慕有兒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個獨身的父親,拉扯一個孩子,將她從不足四斤的一團肉,養成美麗體貼又能幹的姑娘,這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像。他也曾守著發燒的滴翠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別人出去玩的滴翠,劈頭蓋臉痛駡;他也曾在給春娘上墳的時候,割著她墳頭的荒草和她嘮嗑說,女兒長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經去找了個女人,努力想要生個兒子,可那個女人背著他虐待滴翠,讓他又無法忍受,終於借酒發瘋把她趕走了。那時,他也五十多了,終於死了這顆心。他想,或許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孤單單一個人,死了,讓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邊,窩窩囊囊就這麼過完了一世。

  時間真快啊,一眨眼,粉團一樣牙牙學語叫阿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會在髮髻上插一朵白蘭花的少女,嫋嫋婷婷,嬌嫩鮮豔,經常有少年藉口買香燭到他家店鋪裡,只為看她一眼。

  那時他又是擔憂,又是歡喜,他挑剔地打發走一個又一個說媒的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哪個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兒。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語吟吟的女兒,竟會因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燭,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運。

  孫癩子到處傳揚那件醜事,整個長安城都在津津樂道他女兒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蠟扡要去找孫癩子拼命,被時刻盯著她的他發現,奪下蠟扡給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長成姑娘後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兒;他要以血還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負的恥辱;他要驅散她的噩夢,讓她重新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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