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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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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記車馬店在西市占了個挺大的門面,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卻是在店面後面,老大一個院子,數排馬廄。矮胖老闆錢關索正志得意滿地在馬廄之間踱步,看看這匹,拍拍那匹,滿臉都是喜悅的油光。 「錢老闆。」黃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悅的光頓時褪去,錢關索的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尷尬和場面化的客套驚喜來:「哎喲,楊公公!楊公公啊,有失遠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裡,是我不想驚動錢老闆,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看馬了。」黃梓瑕說著,隨手將自己那匹馬交給馬夫。 錢關索一看見那拂沙,眼睛頓時亮了,趕緊上去摸了又摸,嘖嘖說道:「好馬啊,真是好馬……這麼多年來,我經手過的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和這匹相提並論的!公公,您是從哪兒弄的?」 「哦……馬的原主人嫌它脾氣太溫和了,我就暫時先騎著。」黃梓瑕說著,又說道,「錢老闆,別管馬的事情了,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請教您。」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公公您有話儘管問我,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還在覷著那匹馬,一臉豔羨。 周子秦鬱悶地牽著自己的小瑕,系在那拂沙的旁邊一起吃草料。錢老闆一看到他,趕緊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們這家小店來,真是蓬蓽生輝啊!久仰久仰!」 「你認識我?」周子秦問。 「您說笑了,長安城還有不認識您的麼?」 黃梓瑕打量著周子秦今天的衣著,孔雀藍的綢衫,鮮橘黃的腰帶,棕紅色的鞋子,依然掛滿全身的小飾品與掛件——長安城僅此一家,絕對一眼就記憶深刻,永生難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錢老闆,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聽說你是京城第一會賺錢的人,十年間就有這麼大身家,簡直是傳奇啊。」 「哪裡哪裡,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呵呵地帶他們到屋內,在一張厚厚的波斯氈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問,「兩位到來,不知是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勞,還是刑部衙門有什麼吩咐?」 「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同時被大理寺抽調去,正在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幾樁案子。」黃梓瑕開門見山說道。 錢關索臉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臉心絞痛的模樣:「楊公公,上次小的已經對您坦承過了,小的與駙馬爺,真的就見過那三次,真的!至於公主,我對天發誓,沒這個福分,一眼就沒見過!」 「這次我來,不是詢問駙馬的事情。」黃梓瑕端著剛剛煮好的茶,隔著嫋嫋的熱氣看著他,「我想問一問錢老闆,十年前您的……女兒的事情。」 錢關索臉上正在顫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兒,許久,才歎了一口氣,整個人垮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楊公公,我女兒……唉,我不知您忽然問起十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麼。」 「我聽說,錢老闆您當初攜家帶口從老家逃難過來時,曾經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差點凍餓而死。而你發家的第一筆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賣了女兒。」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唉,多年來我也沒臉說,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說一說吧。十年前,黃河改道,我家鄉遭了水災,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尋思著沒活路了,於是帶著老婆、女兒和兩個兒子就往京城去了。結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只能在路邊草草挖個坑埋了——後來啊,我發達後到當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幾遍,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兒了,唉……」 周子秦從自己身邊取出紙筆,敬業地開始記錄。 錢關索看見他記錄,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到了長安之後啊,我帶著三個孩子站在街頭,發現我算完了,做生意?沒本錢;做苦工?一路上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所以我只能帶著三個孩子在街上要飯,饑一頓飽一頓,眼看這樣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著孩子要飯,看見一個宦官在採買宮女宦官,一個孩子,有五緡錢哪!我看了看三個孩子,尋思著,我要是賣掉一個,弄點本錢,說不定其他兩個孩子就有活路了。於是我就跟杏兒——就是我的女兒——說,杏兒,你兩個弟弟年紀小,而且將來男孩子長大了,還得續我們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著那個公公走吧。杏兒當時嚎啕大哭,抱著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實在沒轍,蹲下去抱著杏兒,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杏兒,你這進宮做宮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的,可弟弟要是進宮做宦官,下面的小雞雞是要割掉的,你說,你能讓弟弟受這麼一刀嗎?你這做姐姐的,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 說到這裡,錢關索眼淚也掉下來了,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嗚嗚哭著,淚水沿著他肥胖的臉歪七扭八往下流,說不出的滑稽,可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沒有笑,只覺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窮志短啊……現在想想我當時對女兒,可不就是混蛋麼?那種地方,每年無聲無息死掉的宮女那麼多,亂葬崗上一丟一埋,就是一個女孩兒完蛋了。可當時沒活路了,就指望著杏兒救我們,我就那麼說了,也那麼做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賣杏兒的錢,開始販草料,後來賣草料時遇上貴人,指點我去關外販馬。我運氣好,從販兩三匹馬開始,到販十幾匹馬,後來名聲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訂幾千匹馬,這下忽然就發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著再生個女兒,誰知這麼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我想老天爺肯定是懲罰我,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兒了……」 黃梓瑕輕聲安慰他道:「錢老闆,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兒,也是幸運。」 「是啊,可杏兒畢竟還是不肯原諒我啊……」他哀歎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過她,她也不願見我,還是隔著屏風把自己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一看,臉都沒露過。我給她送過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贈給我一些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見面,說是自己在被賣掉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見我的面了。」他沮喪地塌著肩膀,搖頭道,「這輩子,能知道女兒還活著,還能說上幾句話,也就算我造化了。」 這下,連周子秦都不由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個隔著屏風和你說話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兒呢?」 「當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塊胎記的形狀,和我女兒當年手臂上的,形狀一模一樣,那種粉青的顏色也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她的話,那還能是誰?」錢關索堅決搖頭,捍衛自己重新認回女兒這個事實,「再說了,冒充我女兒有什麼好處?我不過給她送些吃的,一點都不值錢。她唯一一次向我要東西,只是對我說,外面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種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是被人丟掉了。我趕緊去買了一個,第二次去找她時送給了她,結果她也回贈我一個小盒子。我也沒在意,結果打開一看……唉,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錢關索似乎很不忿他們質疑自己的女兒,說話間就站起來到內屋去,開鎖關鎖用了半天,才帶著一種炫耀的神情,捧出一個小盒子往他們面前一放:「你們看,我女兒給我的。」 這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雕鏤精細花枝,已是不凡。等盒子一開,黃梓瑕和周子秦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裡面是一隻半個巴掌大的金蟾蜍,純金打制,蹲在一片翠玉之上。蟾蜍身上的小疙瘩都是各色寶石,荷葉上的露珠是一顆打磨得渾圓的水晶,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十分可愛。 錢關索得意道:「我當時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盒子還給女兒,跟她說,杏兒,這麼貴重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手就拿給我?結果你們猜我女兒說什麼?她說公主府裡這種東西多得是,這也是公主看不上的就給她了,讓我隨便收著吧。然後她身邊陪她的那個侍女也說,是啊,這是公主賞賜下的東西,拿著沒關係的。」 說著,錢關索又將盒子蓋好,抱在懷裡感歎道:「唉,知道杏兒現在過這樣的富貴日子,公主對她又這麼好,我就放心了!只盼著什麼時候她能真正與我見一面,能叫我一句爹就好了。」 黃梓瑕和周子秦對望一眼,說:「是啊,這可真是不錯。」 錢關索抱著盒子,一臉又心酸又欣慰的模樣。 黃梓瑕說:「還有點事情要請教錢老闆。」 「楊公公請儘管說。」錢關索趕緊說。 「我聽說,您給公主府管膳房的菖蒲送了一些零陵香?」 「哦,是有這麼回事。」錢關索點頭,「杏兒是菖蒲幫我找到的,我怎麼也得感謝她一下,對不對?」 黃梓瑕笑道:「錢老闆果然高雅,普通人只會送財帛,哪會想到送零陵香呢?」 「哎,菖蒲說了,與府外人私相授受財帛可是大罪。然後我從王府出來,剛好遇上呂至元。知道我找到女兒了,他也替我高興啊……」 黃梓瑕微微一凜,問:「您也認識呂至元?」 「是啊,我前年開始,也弄個了泥瓦班,專接幫人蓋房子砌磚頭的活兒。很多人蓋房子時要砌個放蠟燭的壁龕,或者在牆上掛蠟燭座兒之類的,所以他也與我合作過的。當初他女兒遭遇不幸的時候,我還勸過他,說起我女兒的事情,讓他好生珍惜,不要再那麼作賤女兒,可惜這固執老頭兒不聽,哎。」 「那麼呂至元跟您說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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