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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終於還是點頭承認說:「是……之前,我去擺平此事時,見過她一面。」

  「但你對於她的舉止言語,卻似乎並不像只見過一面的樣子。」李舒白依然口氣冷淡,卻毫不留情。

  韋保衡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啊……終究是公主府虧欠了她,我想儘量對她好一點。」

  李舒白冷眼看著他,並不說話。

  「難道就因為我出現在大寧坊,和呂滴翠說了幾句話,王爺便認為我與那個孫癩子的死有關?」他終於忍不住,急著開口替自己辯解,「王爺您覺得,我會孤身一人前往大寧坊,去殺一個渾身爛瘡的病鬼?我只要吩咐一聲,那個孫癩子就有一百種死法,您說是不是?」

  李舒白靠在椅上,看著跳起來急著辯解的韋保衡,連睫毛都沒眨一下:「韋駙馬,你多心了,本王只是想說,你畢竟是同昌的駙馬,私下與一個年輕女子相會,似乎欠考慮。」

  韋保衡愣了愣,才脫力地重又坐下,低聲說:「是……謹記王爺教誨。」

  在公主府中盤桓許久,眼看又是彩霞滿天。

  駙馬親自送他們到宿薇園外,然後有點忐忑地說:「王爺慢走,我先去看看公主那邊是不是需要我。」

  李舒白點頭道:「去吧,府中上下最近出了這麼多事,你必要好好照顧公主,最好不要出門,不要與外人見面。」

  「是。」韋保衡態度恭謹,一一應了。

  黃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後,順著小路走到角門處。

  夔王府所在的永嘉坊離公主府並不遠,穿過興寧坊就到了。公主府在長安東北角的十六王宅,從西南角門出來,正通向長安城各坊。

  兩人見天邊晚霞燦爛如錦,都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也不管夔王府的車馬正在等著他們,在公主府中慢慢走去。

  這座長安城最知名的富貴府邸,在落日的餘暉中,金碧朱紫的顏色交相輝映,高臺小閣,曲廊華堂,就像迷離虛幻的蓬萊仙山,瀛洲島嶼,仙人所居。

  然而住在裡面的人,卻似乎都有著難以自拔的痛苦與悵惋,那麼,這樣華美的亭臺樓閣,是不是算浪費了呢?

  黃梓瑕正在想著,聽李舒白低聲說道:「昨日大寧坊,果然如駙馬所說,熱鬧得很。」

  黃梓瑕聽他忽然提起昨日的事情,不由得轉頭看他,點了一下頭。

  「孫癩子死的時候,有關人等全都聚集在大寧坊了——張行英,呂滴翠,呂至元,錢關索,還有……韋駙馬。」

  「更難得的是,每個人都有殺人的理由。」黃梓瑕說。

  「嗯,但我想你必定也覺察到了,駙馬從一開始便似有若無地將我們的目光引向豆蔻,你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麼?」

  黃梓瑕點頭道:「第一次到公主府時,駙馬便當著我和崔少卿的面,有意地看向牆上的豆蔻畫與詩,引起我的注意,順理成章地引出了府中豆蔻之死這件事。」

  「但我已經讓人探聽過,駙馬身邊確實有一個侍女,比他大十歲,名叫豆蔻。」李舒白停下腳步,駐足在空無一人的青石小路上,低聲說,「從小照顧駙馬長大,而且,駙馬執意不讓她出嫁,就算到公主府,也要帶上她——上月,她溺死在知錦園的小池中。」

  黃梓瑕若有所思,點頭說:「菖蒲也對我這樣說。」

  「還有一點,或許你不知道。」李舒白望著面前鬱鬱蔥蔥的草地,那上面星星點點的夏日小花開得絢爛,卻一朵朵凋零在灼熱日光下,無人理會,「豆蔻家中有姐妹十余人,因為哥哥娶妻辦不起聘禮,所以十二歲簽了押賣身到韋府。她聰慧乖巧,隔年到了韋駙馬身邊,照顧著當時才三歲的韋駙馬。二十年過去,她從低等丫頭到了駙馬身邊最重要的人,但一分積蓄也沒有,因為她有七個吸血蟲一樣的哥哥,每一家都要她供養。」

  黃梓瑕默然點頭,聽到李舒白又說:「她最大的姐姐,比她大二十多歲,她入韋府作丫頭之後,大姐難產去世了,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呂滴翠。」

  黃梓瑕愕然抬頭看他,問:「那麼她們有沒有聯繫?」

  「沒有。豆蔻這麼多年來養著兄弟們,是她一直認為,兄弟才是自己家人,而嫁出去的姐姐,已經是外姓人了——何況,大姐比她大那麼多,她出生前大姐便已嫁給了呂至元,兩人連見面機會都不多,而呂滴翠的母親難產死後,那幾個舅舅自己都是好吃懶做的主,哪有心思管大姐留下的這個孤女。我估計,豆蔻很可能連見都沒見過這個外甥女。」

  黃梓瑕點頭,若有所思:「滴翠的母親與豆蔻是姐妹,或許,這個外甥女與小姨,長得有點相像。這也是公主為什麼在看見她的時候,忽然不適,並且讓人將她打出去的原因。」

  「所以豆蔻的死,必定與公主有關係。」

  黃梓瑕皺眉道:「這件事很多人都看到,可第一次說起豆蔻時,駙馬為什麼要故意對我說披帛這樣容易戳穿的謊言?」

  「看來,你破案很有辦法,但對朝廷卻不熟悉。」李舒白淡淡說道,「當時崔少卿和你一起去的,從公主對滴翠的異常態度來看,駙馬和豆蔻必定有著不一般的關係,也許他希望提醒你,但掛名來走過場的大理寺少卿,又有什麼必要知道這些醜事呢?」

  黃梓瑕又問:「呂至元知道豆蔻的事嗎?」

  「呂至元承攬到公主府的蠟燭,與豆蔻並無關係。像他這樣的人,你覺得若是知道的話,他會不來找豆蔻要好處嗎?」李舒白凝視著她,唇角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容,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值得玩味,不是嗎?」

  黃梓瑕默然,兩人便不再說話,慢慢走出公主府。眼看著前面便是角門,外面是諸王高官的宅邸所在,深牆大院,靜無一人。

  就在他們走到臨近角門的轉彎處時,看見從偏門外走過的一個人。

  禹宣。

  她還以為他早已離開了,卻誰知他直到現在才走,而且,不偏不倚就在她前面。

  不自覺的,她的腳步停滯了一下,落在了李舒白的身後。

  禹宣並沒有發現他們,他看起來似乎神情恍惚,如同玉樹的身姿也略微顯得腳步虛浮。

  李舒白緩緩回頭看她。見她茫然望著禹宣,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愕還是哀戚。

  「你不好奇嗎?」李舒白頓了頓,又說,「去看看吧,他手裡的東西什麼。」

  黃梓瑕應了,這才回過神來,愕然抬眼看著他。

  李舒白卻已經向著等候在門口的馬車走去,說:「回府再說。」

  黃梓瑕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抬腳向著禹宣離去的方向跟去。

  她之前在蜀地時,也曾經跟蹤過犯人,而此時雖然步伐微亂,但前面的禹宣看起來心緒更為繁雜,壓根兒也沒有理會周圍的人。

  在這黃昏的街角,寂靜無人的時刻,他在大寧坊與興寧坊之間的街道上走著,她在他身後遠遠跟著,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看到他手中捏著的東西,是一封信。

  那信紙是淡淡的緋色,偶爾日光在上面閃過,邊角處有一絲金色的花紋流動,極為美麗,一看便是女子閨閣之物。但那上面寫的東西,黃梓瑕卻離得太遠,完全看不清楚了。

  走到大寧坊的興唐寺前,他終於在香爐之前停下來,將手中那封書信拆開來,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抿住那輪廓與唇色都極其完美的唇,慢慢地抬手撕掉了手中的信。

  然後,他將手中那幾張信紙碎片放進了香爐,又駐足站在香爐前,眼看著那幾張碎紙徹底化為灰燼,才轉過身,沿著安興坊向著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而去,頭也不回。

  等到禹宣消失在轉角,空無一人的街上,黃梓瑕跑到香爐邊,看向裡面。那信紙質地十分厚重,又有描金花紋,即使化了飛灰也不算輕薄,只隨著焚香的氣流,緩緩地飄動了幾下。

  也不知為什麼,黃梓瑕抬起雙手,就像是抓蝴蝶一般,將其中最大的那一片,攏在了掌心之中。

  紙片還帶著微微的餘熱,而她小心地拉下袖子將雙手用衣袖墊住,隔絕手汗,然後合攏被衣袖遮蓋的雙手。

  她將這溫熱的秘密隔著薄薄的絳紗包在掌心中,不敢再動雙手,怕手掌的一點輕微移動都會破壞掉紙灰的完整。

  她合著手掌,捧著那不為人知的秘密,在街上狂奔向崇仁坊。

  周府的門房已經很熟悉她了,所以直接就請她進去了。

  今天也依然呆在僻靜院落中鼓搗屍骨的周子秦,看見合著手掌奔來的黃梓瑕,嚇了一跳:「崇古,你的手怎麼了?被人釘住了?」

  她小心地打開自己的手掌,露出裡面的紙片:「你幫我弄一個東西。」

  「……紙灰?」周子秦疑惑不解,「這個,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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