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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哦……也是,那我讓阿荻出來見見客人。」張行英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周子秦見他一進門,立即躡手躡腳跟了上去,把耳朵貼在了牆上。

  黃梓瑕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無聲用口型問:「你想幹嘛?」

  周子秦也用口型回答:「聽牆角,看看張二哥和阿荻有沒有作案嫌疑!」

  黃梓瑕被他正義凜然又厚顏無恥的眼神鎮住了,明知道不厚道,可也不由自主地與他一起趴在了後面的牆上。

  裡面傳來灶火嗶嗶剝剝的聲音,他們聽到張行英說:「阿荻,他們是我朋友,都是很好的人。」

  阿荻悶聲不響,過了許久,張行英以為她是默認了,便抬手去牽她袖子,說:「來,我帶你出去認識一下……」

  阿荻卻忽然猛地甩開他的手,低聲卻堅定地說道:「我……不去!」

  張行英尷尬地抬著手,愕然怔在當場。

  周子秦和黃梓瑕對望了一眼,兩人還來不及交流什麼,阿荻虛弱顫抖的聲音已經傳來:「張二哥,求你了……我不要見人!我,我這輩子,已經見不得人了……」

  張行英默默看著她,輕聲問:「難道,你這輩子都一直呆在這個小院子裡,把自己一輩子就這樣捱過去嗎?」

  「你不知道……你不會明白的……」她捂住自己的臉,蹲在地上,拼命壓抑著自己失控的哭泣,「張二哥,你是個好人……我,我只想在你的身邊好好過下去。我只想呆在家裡,也求你……不要讓我出去見人。」

  張行英似乎想不到讓她出去見一下自己的朋友,她卻會有這麼大的反應,不由得呆站在她面前,許久也沒有動彈。

  房間內外一片死寂,只聽到她的抽泣聲,在房間內隱隱迴響:「張二哥……我願意一輩子為你洗衣做飯,一輩子伺候著你……我只求在這個天地間有這麼一個小院子落腳,讓我在這裡呆到死,呆到朽爛成泥……張二哥,求你不要把我丟到外面去,不要讓我出去見人呀!」

  張行英默然聽著她的哭泣,一邊轉頭注意外面院子,聽外面她們似乎沒有響動,又湊近了阿荻一點點,輕聲說:「好吧,不見就不見吧,其實……其實我也捨不得讓你到外面去。」

  阿荻睜大那雙含淚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他抓抓頭髮,在她的目光下窘迫地臉紅了:「因為,因為每天想到你在家等著我回來,知道你肯定不會離開我,知道你唯有我這邊一個容身之處,就像藏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阿荻含了許久的淚終於掉了下來,她輕聲低喚他:「張二哥……」

  周子秦聽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用手肘碰碰黃梓瑕,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但黃梓瑕卻微微皺起眉,將食指擱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周子秦見她神情沉鬱,若有所思,不由得有點詫異,在心裡想了又想,剛剛張行英那番話,難道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屋內的氣氛也忽然安靜了下來。阿荻身體微微顫抖的看著張行英,許久,才顫聲問:「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沒有容身之處,知道……我的事情?」

  張行英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自己的拳頭,低頭避開她的視線。

  一片寂靜。木槿花院落外,大槐樹下乘涼的人們笑聲隱隱,正被風輕送而來。石榴樹上趴著一隻剛結束了黑暗蟄伏的新蟬,剛剛褪去外殼,便已經迫不及待蟬鳴聲聲,枯燥而尖銳的聲音,橫亙在小院之中。

  張行英停了很久,但終於還是開了口,用很緩慢,很輕,但卻異常清楚的聲音,慢慢說道:「去年夏天,我在西市見過你。那時你正蹲在蠟燭鋪門口,在賣花娘籃中揀著白蘭花。天下著雨,你笑著挑揀花朵,我從你身邊經過,被你臉上的笑意一時晃了神,不小心濺起一顆泥點,飛到了你的手背上……」

  阿荻呆呆用淚眼看著他,又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白皙無瑕的手背。

  「那時候,我結結巴巴向你道歉,你卻毫不在意拿出手絹擦去泥點,握著一串白蘭花回到店內。我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手上那點污漬,想得太入神,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然,竟然連回家的路都走錯了……」

  牆外的黃梓瑕聽著他的訴說,覺得自己眼睛熱熱的,又開始湧上溫熱的水汽。

  而牆內的阿荻慢慢抓住自己的衣襟,用力按著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胸口湧起的那種巨大複雜的波濤給壓制下去,不讓它鋪天蓋地將自己淹沒。

  張行英蹲在她的身邊,在灶間吞吐明暗的火舌之前,他定定地瞧著面前的她,輕聲說:「後來,我也曾去你家門口偷偷看過你,我看到了你爹對你的虐待作踐,也聽到你時常哼著一首桑條曲,還知道了有很多人上門向你提親,可你爹索要大筆彩禮,以至於你一直都沒說下婆家……」

  他說著,苦笑了停了下來,許久才又說道:「那個時候啊,我絕了自己的念頭,不敢再去看你了。直到我入了夔王府儀仗隊,又曾想過你,可後來終究也因為變故而沒成。直到……直到我在山路上看見昏倒的你,手中還死死攥著根麻繩……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爹丟給你,逼你自殺的……」

  「他不是我爹。」一直咬緊下唇聽他說話的阿荻,此時終於從牙關中狠狠擠出幾個字,「我沒有爹……我只有一個娘,早就死掉的娘!」

  張行英點頭,沒有說什麼,只繼續說道:「那時候,我把你帶回家,你醒來後,你說自己叫滴……那時我以為你會說自己是滴翠,誰知你卻改了口,說自己叫阿荻,那時我就想,你一定遇到了大事。後來,後來我從京城流言中得知你出了這樣的大事,我震驚,憤怒,我想殺了孫癩子……可最深的念頭,卻是我一定要對你更好——我想,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托人上門求親,說不定……說不定我多求求你爹,你爹也會答應的,那你就不會面臨這樣的命運了……」

  「張二哥……」阿荻顫聲輕喚他,她蹲在地上,嬌小的身軀蜷縮著,顫抖如疾風中的一朵小花。

  張行英伸出手,似乎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又想到她遭受那般污辱,恐怕不喜歡和人接觸,只能硬生生忍住了。

  然而滴翠卻輕輕地拉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臉靜靜地貼在了他的臂上。

  張行英抬起顫抖的手,情不自禁地摟住了她。

  兩人就這樣偎依著靠在灶間,火光在他們身上投下恍恍惚惚的暖色。

  他們聽到張行英很緩慢,很清楚的聲音,一字字傳來:「放心吧,阿荻,所有做過壞事的人,都會得到報應的。」

  阿荻也停了許久許久,才慢慢點頭,輕聲說:「是,就像那一日我們看著魏喜敏被活活燒死掉一樣——你知道魏喜敏吧,要不是他,我不會落得這樣地步。」

  「我知道,公主府的宦官。」他不說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聽的人都知道,對於阿荻,其實他暗地裡瞭解的,比他們想像的都要多。

  他們靠在一起,久久不動。

  黃梓瑕和周子秦默然回到葡萄架下,坐在那裡吃著槐葉冷淘,只是兩人都是食不知味。

  過了許久,他們聽到輕微的木屐聲響,回頭一看,張行英牽著滴翠的手,從屋內走了出來。滴翠穿的是一雙軟木底的青布鞋,那上面繡著相對而開的兩朵木槿花,顯然是她自己親手繡的,十分精巧。

  夏日午後,日光炫目。滴翠纖細嬌小,站在劇烈的陽光下,不見天日的肌膚白得幾乎刺眼。

  她向著葡萄架下的他們行禮:「兩位大哥,我是……阿荻。」

  黃梓瑕站起向滴翠拱手行禮,說道:「阿荻姑娘手藝實在太過出色,我和子秦又厚著臉皮來叨擾了,請姑娘千萬不要介意我們兩個才好。」

  滴翠回禮,囁嚅著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只朝他們點點頭,垂首坐在了葡萄架下。

  周子秦便站起,說:「張二哥,你不是說伯父身體好些了嗎?要不你帶我去探望一下?」

  張行英看看黃梓瑕,又對滴翠點了點頭,才帶著周子秦進內上樓去了。

  而黃梓瑕與滴翠坐在葡萄架下,滴翠局促不安,無措地絞著手指,一直埋著頭。

  黃梓瑕柔聲問:「阿荻姑娘,能不能請教你一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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