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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她的聲音,終於越來越輕,幾若不聞。但她眼中,跳動著一種瘋狂的暗火,令人心顫。

  黃梓瑕忍不住低聲說:「想必您離開雪色的時候,也是十分不舍的。」

  「是,但我得過好自己的日子,我顧不上她了。」王皇后的目光看向她,臉頰上帶著冷冷的笑意,「我在王家教授琵琶不久,鄆王來訪,我抱著琵琶出去時,一瞬間看見他的眼睛中,有種東西亮起來。在揚州的時候,很多人這樣看我,我都置之不顧,而那一刻我卻忽然不知為什麼,一瞬間……只猶豫了一瞬間,我抱著琵琶對他微微而笑,用敬修最喜歡的,溫柔仰望的姿態。果然王麟不久便來找我商議,說鄆王將我誤認成王家女兒了,讓我將錯就錯進王府。他對於王家的衰敗有心無力,真是病急亂投醫,他既不知道我是樂籍出身,更不知道我有夫有女,就敢找我商議。而我聽著王麟的話,眼前就像做夢一樣,閃過西市那個年老的琵琶女,那汙黑的一張臉,一副唇,一雙手……我立即便答應了!那時我便對自己說,就像飛蛾撲火,就算死,我也必定要死在輝煌璀璨的地方!

  「世事就是這麼荒唐,這十二年來,我在宮裡如魚得水,活得比誰都好。我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了當初舉薦我進王家的那個姐妹,用了幾年時間讓郭淑妃失寵,從容華到昭儀到德妃再到皇后,我的儼兒雖然只是皇上第五子,卻已經被封為太子——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最適合的就是宮廷!我站在天下最高處,接受萬民朝拜,就算我沒有了自己的愛人與女兒,那又怎麼樣?我活得錦繡繁華,天下人人豔羨!」

  黃梓瑕低聲說道:「可你的女兒都不願進京與你相見,你就算得了全天下,可手上卻沾滿了親人和姐妹徒兒的血腥,難道心裡就不會有愧疚悲哀?」

  「愧疚?悲哀?」王皇后冷硬的眸子中,閃過一痕幾乎不可見的黯淡。但隨即,她揚起下巴,用冷笑的神情瞥著她,「十二年前,我也曾經如你一般天真浪漫,以為身邊有夫有女,就算貧病交加,依然是幸福美滿。可惜……可惜人會變,心會老,只有日子,一天天得捱過去!當你面臨生死無著的絕境時,你就什麼都懂了!」

  黃梓瑕默然許久,又問:「所以,您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程敬修與雪色嗎?」

  「沒有。自決定進鄆王府之後,我就托那位姐妹將我當掉的那只葉脈凝露簪贖了出來,連盤纏一起交給他們,對他們說,梅挽致已經死了,你們不用找她了。」

  黃梓瑕還在靜靜等著她下面的話,但王皇后卻似乎已經沒有再想說下去的欲望了,她呆呆地側臥在榻上,在滿殿錦繡之中,怔怔地沉浸在往昔之中,良久,良久,她垂下眼,淒涼地一笑:「是啊,那一日起,梅挽致就死了,她自此後,對琵琶又怕又恨,再也沒有碰過。這世上只有一個王芍,活得比誰都好,安居深宮,錦繡繁華。就算死,我也會死在高堂華屋之中,錦繡綺羅之內。我這一世,韶華極盛,求仁得仁。」

  這麼淒涼的語調,卻掩不去其中的倔強。

  她再也不想說什麼,輕微地揮了揮手,示意黃梓瑕退下。

  只是就在黃梓瑕起身離去的這一瞬間,她聽到王皇后在她的身後,低低地說:「三年前,那一句話,我說的,是真的。」

  她愕然轉頭,看向這個冷硬而決絕的女人。而王皇后在宮殿的那一端,靜靜地說:「那時我看見十四歲的你,在春日豔陽中,穿著一身銀紅色的衣衫嫋嫋走來,如同風中一枝初發的豆蔻。那時我忽然在心裡想,如果雪色在我身邊的話,她一定,也是這般美好模樣。」

  太極宮的夜,靜謐而冷清。

  黃梓瑕順著來時路,一步步走出這座冷落的宮殿。

  頭頂的星空緩緩轉移,一路上宮燈都已熄滅,鳴蟲的聲音,繁密地在這樣的靜夜中迴響著。

  黃梓瑕仰頭望著天空,看著密密繁星。

  若說每個人的命運便是一顆星辰的話,在這一刻,仿佛所有人的命運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閃爍。人活于世,如同草芥,就算星落如雨,遍墜於野,也不過是流光轉瞬,唯餘萬千年後令人微微一歎而已。

  她走到太極宮門口,走出緩緩開啟的偏門。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站著一個頎長挺拔的人影。他在寂靜的星月背景下,望著走出來的她,神情平靜。而他眼中的星月倒影,在看見她身影的一刹那,仿佛被水光攪動,微微波動起來。

  黃梓瑕站在宮門口,一時迷惘。

  而他向她走來,聲音依然是那麼冷淡疏離:「愣著幹什麼?走吧。」

  「王爺……」黃梓瑕無措地喊了他一聲,抬頭仰望著他在星月之光中的面容輪廓,低聲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他沒有回答,把自己的臉轉向一邊:「順路經過。」

  黃梓瑕望著此時宵禁的寂夜長安,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

  李舒白不再理她,轉身向著馬車走去。

  黃梓瑕趕緊跟著他,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萬一……我是說萬一呀,我要是沒有領會你的意思,真的被殺了,那你不是白等了?」

  李舒白頭也不回,說:「第一,王皇后此時失勢幽居冷宮之中,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殺你這個揭穿了她身份的人?在皇上面前怎麼交代?」

  她在心裡暗想,自己又沒混過宮廷和朝廷,當然不知道這樣。再說了,如果真的肯定沒事的話,你又何必三次把我踢下水,何必徹夜站在這裡等呢?

  「那……第二呢?」

  「第二。」李舒白終於回頭斜了她一眼,靜夜之中,長風從他們身邊流過,悄無聲息。

  「如果你連我那樣的暗示都聽不懂,你就不是黃梓瑕。」

  黃梓瑕不由自主地微微笑出來。

  大難得脫,夜色溫柔。她與李舒白一起坐在馬車上,向著夔王府行去。

  馬車的金鈴聲輕輕搖晃,車內懸掛的琉璃盞中,紅色的小魚安靜地睡在瓶底,如同一朵沉寂在水中的花。

  車窗外,長安的街燈緩緩透進來,又緩緩流過去。

  明明暗暗的光,深深淺淺的影,寂靜無聲的流年。

  光影遊弋在他們兩人之間那相隔兩尺的空間裡,恍若凝固。

  此時此刻,長安城門口,懷抱著雪色骨灰的小施,抬頭望著浩瀚銀河。她用力抱緊了懷中的雪色,抱著她在這世上唯一僅存的灰燼,慟哭失聲。

  百里之外,倉促逃出京城的陳念娘,在長風呼嘯的荒原之上跋涉。她抬頭望向前路茫茫,長空星漢繁盛,自此後她在世上僅有孤身,唯一可以握緊的,只有手中那一對小小的玉墜。

  九州萬里,星月之下,靜夜埋葬了一切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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