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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燕集堂上的氣氛更加壓抑,皇帝靠在椅背上,那張一向溫和的面容如今已經繃得鐵青。但他卻並沒有出聲制止黃梓瑕,他的目光轉向窗外,似是看著外面景象,又似是看著遙遠虛無的一個世界。

  然而,死寂的堂中,黃梓瑕的聲音冷靜得幾近無情,終於還是戳破了這不堪的事實:「那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王若是不是曾有過婚姻,她是不是隱瞞了婚史前來候選王妃。但後來我才發現,她指的,是另一個人。」

  王皇后冷冷地望著她,微抬右手制止了她的話。她轉臉看著身邊的皇帝,勉強笑問:「皇上,難道真的可以縱容此人胡說八道下去?」

  皇帝的目光掃過黃梓瑕,又緩緩落在王皇后的身上。

  燕集堂上一片死寂。窗外是初夏蔥蘢的樹蔭,鳴蟬在枝葉間偶爾稀疏一兩聲。

  皇帝的聲音,似遠還近,徐徐地說:「皇后,如今話正說到這裡,如果此時聽了一半而擱下,也許今後反倒會有猜疑芥蒂。不如我們就先聽完,再看看這個小宦官說得是否有理,再行治罪,你看如何?」

  王皇后那張如牡丹般嬌豔的面容,面容瞬間轉成灰白,如被夜來風雨折損的花朵,顏色暗淡。

  在聽到皇帝的話時,知道他的心中,亦已經對自己有了懷疑。

  她緩緩放下了自己的手,只是她的腰依然直直地挺著,以一種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堂上,依然是母儀天下的那種態勢,任誰也無法比擬的一種傲氣。

  王麟望向黃梓瑕的眼已經變得陰狠而躁怒,顯然如果此時他可以決斷的話,他一定已經把面前的黃梓瑕毫不留情地掃除。

  而王蘊則靜靜地站著,那張白皙溫文的面容上,波動著一種異樣的恍惚與晦暗。他看著面前這個與自己的未婚妻容貌相似,又一樣擅長抽絲剝繭、直指要害的小宦官,不自覺地,緊抿住自己的唇。

  李舒白的目光,望向黃梓瑕。黃梓瑕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未受影響,然後繼續說下去:「第四個需要解決的問題,皇后您為何要讓王若失蹤,是因為,兩個人的出現,和一個人的死。」

  「第一個出現人,是王蘊王都尉。他在仙遊寺一番裝神弄鬼,本打算是讓王若知難而退,誰知驚動的,卻是您——並不知情的王都尉,還以為王若只是父親尋來的,冒名頂替的女子而已——這種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皇后您與王尚書,乾脆連王都尉都蒙在鼓中。而王都尉也採取了私下的行動,讓您與王尚書也蒙在鼓中,你們肯定萬萬想不到,你們事情敗露的第一個苗頭,竟是由你們王家的子弟引起。」

  王麟嘿然無語,而王蘊則只默然看著空中虛無的一點,聽著她說話。

  黃梓瑕便繼續說道:「第二個人的出現,便是錦奴。錦奴與我私下也曾見過幾面,她一直念念不忘自己那早已去世的師父梅挽致。在她的心中,那是她此生最大的驕傲和夢想。可她沒想到,在十二年之後,她在遠離揚州的長安,在世間最繁華鼎盛的地方——大明宮蓬萊殿中,又再度遇見了讓她原本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的人——她的師父,梅挽致!」

  王皇后的手微微一顫,倔強地抬起下巴,沉默著。

  「她當時就在我的身邊,恐懼而驚慌,嚇得渾身發抖,但是我卻誤以為是她看見了自己認識的王若所以有些驚慌,卻不知她窺見的天機,比之我設想過的,更要可怕——她看見了如今站在天下最高處,令所有人仰望的師父,風華絕代,豔傾天下。然而她的身份,卻已經不是當年揚州雲韶苑中的二姐梅挽致!」

  王皇后唇角露出嘲譏的笑容,冷冷地說:「楊公公,錦奴已經死了。所謂死無對證,若你拿不出一點憑證,始終只有這樣的臆測,那麼我只能斥之為無稽之談,並懇請陛下不要再聽這種妖言惑眾的胡話,依律治這個宦官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見皇后的後背微微顫動,臉上是憤恨已極的表情,他抬手輕撫皇后的背,卻一言不發,只端詳著黃梓瑕,暗自沉吟。

  王麟袍袖一拂,痛心疾首地在皇帝面前跪下,顫巍巍說道:「皇上!我王家高門大族,數百年來繁衍生息於琅琊,當今天下門第,莫有高於我王家者。何況皇后身為我王家長房女兒,身在帝王身邊一十二年,如今更是母儀天下,令我王家門楣生輝。這小小宦官不知為何要血口噴人,妖言惑眾,竟暗示當今皇后身份不正,臣懇請皇上,切勿再聽她的胡言亂語,應直接治她大不敬之罪,拔舌淩遲,以儆效尤!」

  「王尚書此言差矣。」李舒白在旁邊淡定地把玩著自己的扇子,將後背靠在椅背上,一副悠然散漫的神態,說,「皇上原說,若她的推斷有何不妥之處,定然加以懲治,然而目前看來,她之前所說的一切,有理有據,證據確鑿。依我看,王尚書可稍安勿躁,若尚書認為她此言荒謬,自可在她說完之後加以駁斥,皇上天眼聖聽,到時候定會公道對待,明辨黑白,獎懲並行,不會使任何人蒙冤。」

  皇帝聽李舒白一番話,點頭說道:「正是,王愛卿聽他說完又如何?是真是假,朕自會分辨,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便是。」

  王麟聽得皇帝的口氣,已經微帶冰冷,而說話間,更是不曾瞧過王皇后一眼。他心下泛起一陣絕望的寒意。

  王蘊抬手去扶他,他將手搭在王蘊的手上,父子二人都感覺到對方的手,冰冷,因為繃緊而顯得僵硬的肌體,傳遞給彼此一種無法遏制的寒涼絕望。

  「錦奴必須死,因為她窺見了天機。錦奴知道自己若是洩露了天機,必定無處可逃,於是她選擇了隱瞞,並且期望用自己對師父的依戀與敬愛來打動她。然而她失敗了。當天晚上,王若失蹤,第二天,她受賜宮中一套琵琶養護之物,其中有玉撥、琵琶弦和松香粉。當時我便覺得奇怪,皇后您一直都表現得對樂舞之事興趣缺乏,怎麼卻會知道琵琶養護之事?甚至一反常態,特地賞賜東西給錦奴,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誰知道,錦奴歡喜地接過的師父時隔多年的饋贈,她小心翼翼揣在懷中使用的那一盒松香粉,卻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王皇后那張原本嬌豔無匹的面容上,顯出微微的蒼白來。但她的笑容依然冰冷而平靜,說:「荒謬,什麼十幾年前十幾年後!我只見過那個琵琶女一次,隨手賞賜了東西。雖然那東西在賞賜下去之前,我曾依例過目查看,但你怎麼不說宮中內廷有人與她結怨、教坊中耳目眾多、她在外交遊三教九流?誰知道裡面怎麼被人下了毒?」

  「內廷賜物為了防止出錯或貪賄,向來由三人以上領取,互相監察,並送交賜物之人過目,再由三人以上同時送達。雖然麻煩,但也證明其他人絕對不可能做手腳。而且,我相信若皇上親查,定可知道皇后殿下是否曾將那一盒松香粉單獨拿去查看。此外,錦奴對您所賜之物極為愛惜,當日在綴錦樓,我們都是親眼見她從懷中掏出您所賜的粉盒與玉撥,並說這盒子她從受賜之後就直接揣在懷中了,試問其他人怎麼有機會在裡面下毒?」

  王皇后下巴線條繃緊,只冷笑著不說話。

  黃梓瑕又說道:「這兩個,是出現在您面前的人。而那一個死掉的人,則就是馮憶娘。她的死促成了王若身份的暴露,也讓我發現了隱藏在幕後的那一個人,即——馮憶娘的故人。那個委託馮憶娘護送王若進京的人,究竟是誰。」

  眾人都不說話,燕集堂上壓抑著沉鬱的氣氛,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只是人人都不能、也害怕去揭露。

  「到了此時,想必不需我多說了,馮憶娘那個故人,應該就是十二年前雲韶院中號稱已經去世的,雲韶六女中排行第二的姐妹,也是錦奴的師父,當年在揚州曾嫁過人並且生了一個女兒的琵琶聖手梅挽致。」黃梓瑕的口氣低沉而平靜,於是便越發顯得冰冷而無情,「她的女兒,名叫程雪色——或者,也可以換個名字,叫做王若。」

  王皇后端坐在堂上,神情沉鬱,她不言不語地看著面前的黃梓瑕,目光冰涼,卻堅持沒有說話。

  「仙遊寺中那個提醒王若注意自己過往的男人,和知曉王若與皇后您身份的錦奴的出現,加上您殺死的馮憶娘,讓皇后您知道,王若不可告人的來歷已經被人察覺,就算她嫁入王府,日後也定會陷入險境,說不定還會終有一天被人揭發身份,落得不堪下場。所以為了保護王若,也為了保護王家,王若只能消失,而此時,仙遊寺中出現過的,京城也在風傳的龐勳陰魂作祟的藉口,就是您將計就計最好的迷煙。」

  「哼,無憑無據的臆測!」王皇后終於開口,冷冷道。

  黃梓瑕點頭道:「皇后既然如此說,我也沒辦法。而接下來,我還有一個臆測,這個臆測,起於十二年前,結束於前日,它比之前的所有臆測都要縹緲,卻也遠比之前的一切更為可怕。皇后殿下,或許您聽了之後,會無法接受,但我還是想告訴您,您的一切心機,最終造成的最可怕的後果。」

  王皇后冷笑著,看也不看她,一副漠視她到底的神情。

  黃梓瑕並未介意,她一字一頓,緩緩地說:「雲韶苑的陳念娘,給我講過一個十二年前的故事。建立雲韶苑的六個女子中,以琵琶技藝震驚世人的二姐梅挽致一夜之間消失,她只留下一個女兒,名叫程雪色。無論雪色怎麼追問,她那個身為窮畫師的父親始終只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雪色隨父親回到柳州,父女二人在艱難困苦中熬到她十四歲,父親去世,孤女家產被奪,雪色只能在勢利親戚的虐待中苦捱。直到三年前,雲韶六女中的三女蘭黛身在徐州,她在偶然的機會中知道了雪色的事情,便給雪色寫了信,讓她若是需要自己説明,盡可到徐州投靠自己。輾轉許久之後,絕境中的雪色收到了這封信,於是十四歲的雪色離開柳州,一個人前往徐州。」

  「而第二個故事的來源,來自如今也在座的夔王爺。」她頓了頓,目光看向李舒白,見他微微點頭,才說,「三年前,龐勳謀反,夔王奉命前往徐州,聯合六大節度使征討。攻破徐州那一日,他曾救下一對被龐勳部下擄去的十三四歲的少女。其中一個姓程的少女,說起自己是來投靠姑姑蘭黛的,到了徐州之後才聽說原來姑姑因為龐勳之亂已經舉家遷往揚州。她給了夔王一支銀制的葉脈簪,但夔王對於兩個來歷不明的少女並無企圖,因此在程姓少女離開後,把簪子丟棄了。而從始至終,因為她們把臉塗得看不清模樣,所以夔王並未記得她們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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