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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他們向著夔王府走去,王蘊騎著馬,黃梓瑕走在街邊,他的馬訓練有素,也是溫和的性子,不疾不徐地邁著步子,與黃梓瑕始終保持著平行的節奏。

  他們踏過水波般的燈火,穿過長安筆直寬闊的街道。這座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千樓萬闕被燈火映得通明。

  永嘉坊是王公貴族聚集處,偶爾有幾家作樂的弦歌,順著風輕送到他們耳邊,歌女的喉音柔軟嬌媚,似有若無地在夜色中傳來一兩句——

  珍珠簾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

  黃梓瑕正在邊走邊茫然出神,忽聽得王蘊含笑道:「夏天還沒到呢,怎麼先上秋霜了。」

  黃梓瑕呆了呆,才回過神來,原來他說的是那個女子唱的歌。

  她說道:「意合即可,外物原不重要。」

  他側臉看了看她,說道:「嗯,是我太拘於外物了。」

  黃梓瑕既然開了口,便又問:「王姑娘棺木不日便要送回琅琊,都尉近來應該會很忙碌吧,怎麼今日還來值夜?」

  「家中上下那麼多人,只要安排好了,自然有人去做事,不必時時盯著。」他說著,又抬眼望著面前的夜,說,「而且,我喜歡長安的夜色,比白天時,顯得沉靜而深邃,一座座樓宇被映襯得仿佛瓊樓宮闕,可內裡隱藏著什麼樣的景色,卻令人無論如何也難以窺見全貌。」

  「身在其中,自然就會迷失其中,抽身而出就好了。」

  他看著她微微而笑:「楊公公說得對,旁觀者自然清楚。」

  遠遠近近的燈光模模糊糊,映照得他的笑容,似乎其中另有她所不知的含義。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酸痛。這個王蘊,這樣對她一個小宦官,絕對不對勁。

  可是,他是已經認出了自己,還是持懷疑態度?若說以後要提防的話,應該從何處下手?

  她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神情,只說:「我快到了,王大人請回吧。」

  「嗯,下次可別這樣忘記時間,在外面太過逗留了。」

  他勒馬停在街心,目送著她離去。

  黃梓瑕快步走到夔王府西北角的偏門,敲開門進內去。關門時她回頭看向王蘊。

  他依然駐馬望著她,在夜色與燈火的籠罩下,臉上的神情,一如春風和煦。

  也不知他停馬駐留了多久,身後有另一個人騎馬緩緩行來,問:「蘊兒,你什麼時候回去?家中事務尚多。」

  「馬上回去。」王蘊撥轉馬頭,尾隨著他回家,問,「爹,你今日怎麼親自出來了?」

  王麟歎了一聲,道:「皇后急召,我能不去麼?」

  王蘊默然點頭,兩人兩馬,一路徐徐回家。

  「吩咐你的事情,辦完了嗎?」

  「解決了。」他平靜地說,「用藥消掉了一些血肉,應該無人再能認出。」

  「親自動手的?」

  「當然不是,找了個可靠的人。」

  「可靠?」王麟冷冷地說,「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稱得上是最可靠的。」

  「是,以後我會找個機會。」

  於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著回廊,一直往內院走去。

  寫著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著,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著王蘊。

  王蘊不明究底,站在燈下看著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著面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並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著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風雨,我都將站在最前面抵擋,殞身不恤。」

  王麟抬手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歎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只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后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面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歎道,「當初皇上還是鄆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出容顏。」

  王蘊聽著父親的感歎,望著簷下懸掛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著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著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面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致;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讓他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他覺得感覺異樣。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於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歷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只是那時的楊崇古還並不識字,只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于冒犯夔王。

  他想著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間恍惚。但隨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復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后,朝中有爹您在,並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並不是皇后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只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著,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沒有粒米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著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灶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致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裡找到兩個乾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裡塞著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內竟然亮著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胡餅都丟掉了——

  那個,那個,那個坐在裡面一副悠閒自在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爺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愣,李舒白已經抬頭看見她了,抬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著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只微微一抬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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