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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就是……我聽說當年武后曾是太宗的才人,楊貴妃是壽王妃……」她遲疑地說。

  黃梓瑕沒想到會是這種千古難題,想來成千上萬的史官都無法文過飾非,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於是只好苦笑道:「本朝……確實有些事情難以斷言。」

  「那,漢朝時,也有漢武帝的母親王娡,在宮外成親生女之後,又拋夫棄女,偽稱自己是初婚而進宮,最後母儀天下……不是嗎?」

  黃梓瑕瞠目結舌許久,最後只能說:「我泱泱中華九州大地,古往今來千年歷史,總會有一兩個人與眾不同,但也畢竟少數。」

  王若垂眼看著桌上書冊,遲疑地問:「那麼,崇古,你覺得王皇后這樣隱瞞婚史入宮為後的女子,若被漢景帝發覺,她……她會落得如何下場?」

  黃梓瑕不覺笑了,說:「王妃何苦替古人擔憂?王皇后最後成了王太后,家中滿門富貴。他兒子漢武帝後來知道母親與平民生過一個女兒,還親自登門拜訪,稱她為姐姐。我想皇家也有感情,凡事亦能用常理揣度。」

  「嗯……我想也是。」她將書卷抱在懷中,臉上卻依然是那種恍惚的神情。黃梓瑕心中暗暗把剛剛說的話過了一遍,但也抓不住重點,便順著王若的目光往前看去,發現桌上供著一枝牡丹。

  這牡丹正是那一朵綺琉璃,如今供在一個寬大的水晶盆中,下面盛了淺淺的水,剛好蘸著花枝,養著那一朵花。但花朵畢竟已經顯得憔悴了,花瓣略有卷起,也飄零了一兩瓣。

  王若見她盯著那朵花看,臉上騰的一下就飛紅了,低下頭去卷著書冊,一臉不自在的羞怯模樣。

  真奇怪,看這樣子,倒似乎她對夔王是真的上心的。黃梓瑕在心裡默默想著,她深切感覺到王若那種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李舒白的憧憬嚮往,一時有點迷惑,仿佛被她的心情傳染了。

  王若低頭輕撫著那朵養在水中的綺琉璃,怯怯地低聲說:「崇古,你肯定在心裡笑我。」

  「我笑你什麼。」黃梓瑕笑道。

  她害羞地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容,低聲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我的心情……我啊,之前一直在設想著,我未來的夫君會是怎麼樣的,我將來會過什麼樣的日子,會是什麼樣的人讓我絲蘿依喬木……可是,就在我被帶進後殿,抬頭看見夔王的一瞬間,我全都明白了,一瞬間,好像看清了自己面前一生的路,對未來好像就一點也不懼怕了……我看見他站在光芒之中,手中持著這枝牡丹,全身通透如玉……一瞬間我就知道了,他就是我一生的人……」

  黃梓瑕想著王若初見李舒白時的情形,心中覺得並非如此,但還是笑道:「看你當時的模樣,就知道了。」

  「你可不能對別人提起。」

  「好。」黃梓瑕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緋紅的臉頰,眼中殷切的憧憬,眼前忽然幻夢一般,閃過某個初夏的黃昏,蜻蜓飛滿的池塘邊,她抱著滿懷的荷花一回頭,看見那個遠遠望著她的少年。

  不知不覺,她瞬間陷入迷離的情緒。等回過神來,才感覺心口微微的疼痛。她轉頭看紅日西斜,便慢慢站起身,說:「我該回去啦,王妃可以先將這幾本律令留著看看,拿來入睡還挺好的。」

  「好。」王若的手依然無意識地撫著牡丹花瓣,卻只讓花朵顯得越發淩損。

  黃梓瑕走到門口,看到小庭中紫藤開遍,妖嬈的紫色如霧氣一般繚繞在架子上。春日的夕陽是耀眼的金色,照在紫藤上,滿庭都是華彩金紫。她忽然在一瞬間胸口觸動,感受到了王若那種含羞帶怯的歡欣。

  所以她回過頭看著王若,笑著說:「王妃請放心吧,我不會對別人說起的,只對王爺說,王妃還珍藏著王爺折給她的那一朵綺琉璃呢。」

  王若又羞又惱,站起來朝她跺腳:「哎呀,你這個人……」

  黃梓瑕笑著,早出門去了。

  夔王府來接她的馬車已經停在王家門口。她上了馬車,一路上經過長安的街巷,就在走到東市附近時,忽然馬車停了下來。她還想看看誰這麼大膽敢攔夔王府的馬車,一掀車簾卻發現車子停在一間酒樓畔,頭上二樓窗前,有個人正站在那裡看著下面。夕陽下一身紫衣,夕陽照在他的身上,和王若小庭中紫醉金迷的藤花一般無二的耀目。他正用慣常那種漫不經心的目光看著下面車中的她,那在夕陽下顯得更加深邃的五官上,卻沒有一點可以洩露他情緒的表情。

  老闆李舒白就在樓上看著她,她自然不敢怠慢。跳下車子,進了酒肆,上樓到雅間去敲門。立即就有人來開了門,正是日常跟在李舒白身邊的宦官景祐,他風寒還未大好,吩咐黃梓瑕細心伺候著王爺,帶上門就出去了。

  雅間內卻不只她和李舒白,還有同樣穿著微服的昭王李汭及鄂王李潤,以及一個正坐在琴幾前緩緩撥弄的女子。那女子看年紀已經有四十來歲,五官十分美麗,只是面容上頗有憔悴之色。她看見黃梓瑕進來,也不說話,只朝她微微頷首,信手在琴上輕彈,琴聲清越,十分動人。

  李舒白見她打量那個女子,便說:「她是董庭蘭的再傳弟子陳念娘,前日聽昭王說她到了長安此處,我和鄂王相約過來聆聽她的技藝。」

  本朝以來,西域胡化的樂器和音樂盛極一時,七弦琴往往因「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而少人欣賞,但董庭蘭在盛唐時卻憑著自己高超的琴藝極受讚譽,高適也曾為他寫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黃梓瑕忙對那位婦人點頭致意。

  身旁昭王李汭笑道:「四哥,這位小宦官現在可深得你重用啊,今日又是忙什麼回來?」

  「他記憶甚好,我讓他去王家講授王府律。」

  「哦,難道他除了會破案之外,也有四哥過目不忘的本事?」李汭又笑問。

  李舒白只微微嗯了一聲,便沒再搭話。黃梓瑕見夕陽正斜照在陳念娘的眼睛上,她垂眼間眉尖微蹙,便走過去將她面前的竹簾輕輕放下。

  李汭又笑道:「這位小宦官真是細緻的人兒。」

  陳念娘的一曲正到最後,金聲玉振,清空長響,令人忘俗,眾人誰也沒有回李汭的話。只聽得餘音嫋嫋,平緩仁和,而陳念娘手按在琴上,稍稍平復,才起身向眾人行禮。

  李潤讚賞道:「真是絕妙,可以想見當年董大之風。」

  李汭也說道:「確實彈得好,你可有意進教坊嗎?或許我們可以為你引薦。」

  陳念娘緩緩搖頭:「我年歲已長,如今在江南雲韶苑中作琴師授藝,生活無憂,恐怕已經不能適應教坊了。」

  李汭問:「那你此次進京,是為何事?」

  陳念娘說道:「我當年與師姐馮憶娘一起在老師門下學藝,兩人感情甚好。此後多年兩人相互扶持,相依為伴。前幾月憶娘忽然向我告辭,說自己要護送故人之女到長安,多則三四月,少則一兩月就回,可現在已經有五個多月,不但整個人毫無音訊,而且,我問遍了所有人,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到長安來何事,又是護送何人,只好一個人上京來打探消息,誰知不但一直尋人無門,身邊的盤纏也用盡了。幸好遇見了幾位當初的師兄弟,介紹我到此鬻藝,才得以覲見貴人。」

  李潤笑道:「我知曉你的意思,是希望能幫你尋找師姐的下落,是不是?」

  「正是,若能得到師姐下落,真是感恩不盡!」

  李潤說道:「不過長安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這樣吧,我給你寫一封信,你可以去戶部衙門,讓他們幫你畫一張影圖去尋訪一下。」

  陳念娘欣喜過望,朝他深深下拜,又說:「也不必麻煩特地畫圖了,我身邊有我與我師姐前幾年一起繪的小像,我一直帶在身邊的,與我們十分相像,帶過去給他們過目便可以。」

  「那再好不過了,你把小像交給我們吧,我先寫信。」

  李舒白一個眼神,黃梓瑕乖乖地又到門口,去向店家要了筆墨。李潤在旁邊寫信,陳念娘坐在琴前,將琴弦一一調整。黃梓瑕坐在她對面,幫著她將松香粉盒打開,細細抹過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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