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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王若抬眼望著她,低低地說:「多謝小公公,希望能……如你吉言。」說著,她唇角綻出僵硬的笑容,臉上又蒙上一層惶恐,「我……我一見到王爺,就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連走路都是僵硬的……你也看到了,我想我這種模樣落在夔王的眼中,他一定會覺得我傻乎乎的,我就越來越緊張,怕他對我不滿意,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連後背都滲出汗來了……」

  黃梓瑕聽她越說越緊張,忙安慰她說:「別擔心,王爺不會介意,他定是懂得你的。」

  婦人立即附和說:「是呢,能嫁給夔王爺,是京城多少女子的夢,我家姑娘也是自小對王爺仰慕有加,這種患得患失的心,小公公定會知道。」

  黃梓瑕點頭道:「是,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得出來。」

  王若深深吸氣,然後輕聲說:「多謝你了。」

  除此,她再也沒說一個字。

  五 紫醉金迷

  馬車到了光德坊附近,黃梓瑕再謝了她們,下了車。

  旁邊不遠就是西市,她覺得馬上回王府去似乎不妥,於是便一個人走進西市拐角處一家湯餅店。

  湯餅就是麵條,小店裡面十分狹窄,和她湊一桌的是一對母女,女兒不過七八歲,坐在胡凳上腳都夠不著地。母親用筷子將長長的麵條夾成短短的一段一段,喂給女兒吃。

  黃梓瑕看著,隱約恍惚。母親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孩子小,面太長了吃起來不方便。」

  「嗯,是啊。」她應著,眼眶卻在瞬間熱熱的燒起來。她想起十來歲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幫她夾短麵條,坐在對面的父親搖頭說:「都這麼大了,還不是被你寵壞了,到現在還要你動手。」哥哥在她左手邊,一邊呼啦啦大口吃面一邊嘲笑她:「羞,羞,這麼大了還要人服侍,將來得找個會伺候人的老公,出嫁後接替娘服侍你。」

  她那時氣得丟下筷子就跑回自己房間,賭氣不肯吃飯。但過了一會兒,母親還是端了飯過來,細聲好語哄她吃飯。她吃了幾口,抬頭看見父親遠遠站在窗外張望著她,見她抬頭,裝作只是路過,緩緩地在後園的卵石小路上踱著步離開了。

  當時那麼細微平常的事,如今想來,卻歷歷在目,連那時父親腳下卵石排列的花紋、窗外樹影落在母親手上的影子,都一一呈現在她眼前,清晰無比。

  因為這一點記憶的波動,攪動她心口的憂愁與憤恨,深深交織。直到她咬緊了自己的雙唇,顫抖著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將那悲憤連同眼淚一起硬生生地忍回去,吞進自己肚子,深深埋在自己血脈中。

  父親,母親,哥哥……

  她含著眼淚,一點一點吃著麵條,和著眼淚吞到自己肚子中。

  現在所有的冤屈和血淚,總有一天,她要回到蜀地,親手討回來。

  琅琊王家的王若,成了夔王府的准王妃。

  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京城的人都說,王家數年內出了兩個皇后、一個王妃,真是光彩生門楣。

  頂著楊崇古名字的黃梓瑕,穿著宦官的衣服,跟隨著浩浩蕩蕩的納征隊伍穿過大半個長安城,漫不經心地聽著別人的討論。

  她摸了摸自己臉,今天在出門前,她發現自己氣色不錯,看來是最近休息太好了,所以只能去王府的侍女那裡騙了點黃粉過來,抹在了臉上,讓自己顯得膚色不要那麼皎潔——因為,今天要去的,是琅琊王家在京城的宅邸。而很有可能,她會遇見自己那個前未婚夫——但其實至今也還沒有正式退過婚——王蘊。

  雖然自己和王蘊並未正式見過,按照鄂王李潤所說,他也只是在三年前偷偷在宮中見過自己一個側面,但小心為上,不得不防。她已經決定,以後黃粉就是自己出門必備物了。

  婚姻中講究六禮,納采與問名、納吉都已經走了過場,所以今日她跟隨過來是納征,也就是下聘。

  琅琊王家畢竟是一等一的高貴門第,在京城營造的宅邸也是美輪美奐。七進庭院,東西兩個花園,高牆大宅,氣象不凡。

  王家這一代的長房獨子王蘊,也自有烏衣子弟的風範。雖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未婚妻因為不願嫁給他而害了全家人,但遭了那一場失臉面的事,他卻依然風姿都雅,穿著一身深絳素紗中單,笑意盈盈的面容如春風拂曉,舉止顧盼之間溫文從容。不是百年世家,養不出這樣的氣質來。

  當朝身份高貴數一數二的夔王下聘娶門第高貴數一數二的琅琊王家的女兒,排場自然與眾不同。長長一排箱籠中,各宮太妃們賜下的金梳、玉尺、銀妝奩最受眾人矚目。王蘊讓送到王若所居的院落,又遣人一一招呼來使,分發紅封,數百人的大排場被他料理得乾淨俐落。

  黃梓瑕與王府中一位女官到王蘊面前,行禮道:「奴婢二人奉命到此,教導王妃王府規矩與宮廷事宜。」

  王蘊說著:「免禮去吧」,一邊卻把目光定在黃梓瑕的身上,端詳著,又似乎在想什麼。

  黃梓瑕轉身與女官素綺一起跟著納征使前往後園,誰知王蘊卻跟在她身後一路同行,問:「小公公貴姓?」

  她硬著頭皮,回答說:「奴婢楊崇古。」

  「莫非就是之前破了京城四方案的那個楊崇古?真是聞名不如見面!」王蘊驚喜說道,又問了女官素綺的名字,然後送她們到小院門口,才止住了腳步。

  黃梓瑕走到簷下,總覺得如芒刺在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他站在院門口,一直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見她回頭,他又微微笑著,朝她拱手說:「待會兒就要吃五福餅,請小公公切勿延誤。」

  她垂首施禮:「是,我今日只與王妃見面,明日才開始正式傳授。」因為她現在壓根兒也沒看過禮儀志,想講也無從講起。

  待進了廊下,已經有四個丫頭迎上來了,齊齊行禮迎接。屋內一片融洽的歡笑聲,她們進內去一看,滿屋內繁花似錦,折枝梅窗櫺前,懸掛著寶相蓮繡帳,梅瓶內插滿海棠花,屋內坐著十來個梳妝整齊的貴婦人,個個都是錦衣簪花,陪坐在琉璃榻上的王若身邊。

  今日王若的打扮與前日不一樣,一身藕荷色短襦半臂,這麼活潑的衣服樣式上,用了紅色牡丹花紋,便顯出一種歡快流暢的華美來。她頭上梳了同心髻,簪著那一朵綺琉璃,斜插兩支碧玉簪,既莊重又不失自己那種獨特的靈氣。

  黃梓瑕在心裡暗自想,真是一個會穿衣服的女子,她其實對於自己的美是很清楚的。

  見納征使到來,眾人一起站起身去迎接。王若盈盈下拜,聽此次擔任納征使的禮部尚書薛大人宣讀聘書。黃梓瑕聽著長篇累牘的文辭,無聊中抬頭望著窗外景色,卻見梁間燕子呢喃,春日秀麗,天地間充滿生機。

  王若接過聘書,抬頭看見黃梓瑕,唇角便不自覺露出一絲歡欣笑容,說:「我出身孤陋,未曾見過天家威儀,更不懂宮中禮儀,還要煩請兩位多多指導教誨。」

  素綺趕緊說:「哪裡,王妃出身大家,禮儀周全,自會觸類旁通,不在話下。」

  王若卻只望著黃梓瑕微笑,如不解世事的孩子一般。周圍陪同的夫人雖然都個個笑顏逐開,但也不過是因今日夔王納征,而王家人還未到得幾個,便被宮中太妃們選中前來幫忙事務的朝臣夫人。所以在這府上所有人中,估計除了王蘊和她身邊那個婦人之外,唯有黃梓瑕是她見過一見面的人了。

  那種在滿堂的陌生人中終於找到一個自己熟人的興奮感自王若臉上流溢,讓站在她面前的黃梓瑕都覺得有些羞愧。她在心裡想,這樣美麗又天真的女子,難道背後真的會藏著什麼陰謀嗎?

  待他們要走時,黃梓瑕走到門口,卻感覺有人偷偷在牽自己的衣袖,回頭一看,原來是王若,一臉局促的模樣。

  她笑了笑,回身朝她行禮:「王妃有何吩咐?」

  王若偷偷地低聲說:「遇見你太好了,這裡……全都是我陌生的人呢。」

  黃梓瑕笑著凝視她,問:「不是還有我之前在車上見到的大娘嗎?對了,今日怎麼沒見到她陪著你?」

  「哦……因我中選了王妃,所以嬤嬤匆忙回琅琊去,幫我取日常用的東西了。」她說著,神情卻微不自然,想想又加上一句,「她年紀大了,可能就不再回來了,留在老家頤養天年了吧。」

  「那王妃豈不是會有點捨不得?畢竟是自小教養你的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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