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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李舒白微微揚眉:「那個禹宣,現在在哪裡?」

  黃梓瑕沉默許久,才慢慢地說:「他沒有下手的機會。他那日離開我家之後,就去了書院和一群朋友論道,晚上回到家中,再未出門,直到接到我父母死亡的訊息才趕來。」

  「這麼說,你行兇殺人的事,昭然若揭。」李舒白慢悠悠地說。

  「是,唯一有可能下毒的機會,就在我捧著那碗羊蹄羹從廚房到廳堂的路途。而且,我又有購買砒霜,又有……他們所謂的動機。」

  李舒白點頭,緩緩說道:「這樣看來,唯一有可能殺你父母的人,的確是你了,想要翻案,確實不容易。」

  她坐在李舒白的對面,看著馬車內精細裝飾的錦緞花紋,用金線細細勾描著瑞獸麒麟,祥雲五彩。她坐在矮凳上軟而厚的錦墊中,車上燃了令人神智清明的蘇合香,在這樣溫暖而柔軟的馨香之中,她呆坐著,卻如同重新經歷了一遍那種遭遇,全身冰涼。

  她的嘴唇如風中枯殘的白花,即使是身上絳紗宮服也不能替她增添一點血色。她看著面前人,嗓音略帶嘶啞:「王爺,你是否也像他們一樣認為,這個世上會有人殺害自己全家,就為——那個理由?」

  李舒白看著她,許久,把目光轉向車窗外的風景,說:「誰知道呢,人心是最不可測的,尤其是你這種年紀的女孩子。」

  黃梓瑕看著他漠然的表情,顫聲說:「若王爺真能如之前所說的施以援手,我相信浮雲總不能長久蔽日,我父母的冤仇,定然能昭雪於天下。」

  「等夏天過去了,我將會前往巴蜀一次,到時候,我帶你去,將你父母的案卷調出來全盤重來。我相信,像你這樣能輕易破解疑案的人,不至於當局者迷到這種地步,無法洗脫自己的罪名。」

  她咬著下唇,許久,才問:「你真能信我、幫我?」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面容上,窗外的樹影篩過一條條陽光,如一縷縷金色的細線,在她的面容上流轉不定,在那金色的光輝之中,她蒼白的面容與清澈的雙眼,顯得驚人的明淨奪目,就連陽光都似乎只是她的陪襯,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輝。

  就是這樣的一個少女,背負著世上最可怕的罪名與冤仇,卻義無反顧地踏上最艱難的路,將一切原本屬於少女的柔軟嬌弱全都深深埋葬,只剩下拼命執著前進的路,光華灼灼。

  李舒白那久已平靜無波的心,忽然在這一刻微微動盪起來,如同春風拂過深谷的湖面,第一次泛起淺淺的漣漪。

  但也只是一刻而已,他將自己的目光再度轉向車外,聲音也因為刻意的壓抑,顯得低沉而微帶喑啞:「對,我信你,也會幫你。同樣的,你也必須要將自己以後的人生交給我。」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看著他在此時的夕陽之下,如同山河起伏般輪廓優美的側面,那是仿佛萬年冰霜也難以侵蝕的堅定。

  「從今以後,只要你在我身邊,就不必再憂慮驚懼。」

  她的心裡,忽然感覺到淡淡的一點酸澀滴入自己的心湖。眼前如同幻夢般,閃過那年夏季,大片風荷開滿池塘。那時那個人執著她的手,亦是這樣說話。

  到如今,世事變幻,她身世凋零,所幸她拼命努力,終於還是抓住了一線機會,站在了面前這個人身邊。

  馬車停下,夔王府已到。李舒白推開車門,自行下了車。回頭看見她神情恍惚地從車上下來,他漫不經心地抬起自己的手,扶她下車。

  日薄西山,斜暉如金。她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看見日光下他的面容,和那雙手一樣,瑩然生輝。

  四 綺色琉璃

  耳邊傳來鷓鴣的叫聲。六月天氣,溫暖宜人,連風都是溫柔似水的,如同最輕薄的紗自耳畔掠過,讓人的肌膚癢癢的,仿佛遠遠水邊採蓮女纏綿悱惻的輕歌。

  就在這天地融冶的季節中,十二歲的黃梓瑕聽到父親喚她的聲音。她自水邊轉頭,日光正逆照在她眼上,鮮血或瑪瑙一般通紅的顏色,籠罩住了她面前的世界。

  在這異樣的鮮紅光芒中,她看見站在父親身邊那個少年,敝舊的衣衫,低暗的神情,卻掩不住他蒼白的肌膚和漆黑的發。他用那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著她,黑得如同最寂靜的夜,深遠幽暗,從此後仿佛用刀鋒鐫刻在了她的心頭,永生永世無法抹去。

  她赤腳站在池塘中,滿懷的菡萏不知不覺全部落在水面上。

  她看見少年的眼中含了淡淡的笑意,慢慢走過來,幫她將水中含苞的荷花一支支撈起,他肯定看見了她小腿上濺著的泥點,還有紗裙下面粘著的草屑,但他只是微微笑著,將手中的花捧給她。他凝視著她時,眼中不是她常見的對小女孩的神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少年對少女的溫柔目光。

  有時候一個女孩子長大,只需要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已。

  「禹宣……」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伸手想要抓住面前殘留的那些景象,卻發現這只是幻夜中的一場夢。

  漆黑的深夜,窗外是呼嘯而過的長風,春寒料峭,侵人骨髓。黃梓瑕在沉沉暗夜中擁著錦衾,無聲無息地看著過往的夢幻在自己的指尖流逝而去。

  她強自壓抑自己的呼吸,緩緩地躺下,將自己淹沒在絲綿錦被之中。因為她破了四方案之後,已經是京中名人,所以夔王府中對她這個小宦官著實不錯,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頂好的,甚至比她在蜀中作使君家千金時還要更高一些。

  然而她躺在溫暖柔軟的被褥之中,卻覺得比自己身在荒郊野嶺冒雨跋涉時還要難以安眠。她睜大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外面的風聲,許久,終於將被子一掀,爬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出去。

  周圍樹影重重,她順著記憶穿過夔王府的重重院落。路上巡邏的侍衛們對她視而不見,想來她這個最近夔王府的紅人已經上下皆知了,所以來去自如也沒人管束。

  她走到淨庾堂,見月光流瀉在花木之上,四下一片寂靜,不過四更天時間,李舒白自然還在安睡中。

  她這才恍然想起,無論自己如何因為昨夜的夢而心情迫切,但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因為她而夤夜起身,照顧她的心情?

  所以她只能在堂外的花樹下找塊石頭坐下,將臉靠在曲起的雙膝上,準備靜靜地坐一會兒,就回去等他召喚。

  也不知坐了多久,月光暗淡,天邊也出現了隱約的墨藍色。春露濃重,沾染了她的衣裾,她盯著地上的草芽正在呆呆出神,卻看見一雙六合烏皮靴踩在了初生的芽尖上。

  她順著靴子往上看,他穿著繡著暗青色夔龍紋的紫衣,剪裁得格外修身挺拔。腰間是仙人樓閣紫玉珮,系著九結十八轉青色絲絛,袖口領口是簡潔的窄袖方領,正是京中競相效仿的式樣。

  夔王李舒白側帽風流,每每他穿的衣服,過不了幾日就會流行開來。這個人,單看外表的話,可真像個錦衣玉食、耽於聲色犬馬的皇室子弟呢。

  黃梓瑕將臉靠在膝上,望著他,在心裡想。

  李舒白站在她面前俯視著她,見她看著自己不說話,便轉頭看著花樹上的宮燈,問:「如此星辰如此風,你一個小宦官,淩晨來賞什麼花?」

  黃梓瑕低聲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我想問一問,你委託我的事情是什麼,我是不是能迅速完成,儘快回到蜀地去。」

  李舒白就著宮燈的光芒瞧了她一眼,沒說話,卻越過她的身邊,走到旁邊的回廊上。

  黃梓瑕站起身,跟著他走到回廊上,見他旁若無人地坐下了,她卻只站在那裡等著他說話。

  廊上掛著的宮燈搖曳不定,夜風徐來,繪著蓬萊仙島的絹燈在風中斜飛旋轉,李舒白的面容似明似暗地融在夜色中,難以分辨。

  李舒白也不急著理會她,只抬頭望著翹角飛簷下懸掛的那一盞宮燈,凝視了許久。黃梓瑕心緒不穩,站在燈下陪他許久,然後終於覺得不對勁,她轉頭看著那盞燈,普通的八角宮燈,精細拼接的紅漆木杆拼出祥雲雷紋,白紗的燈面上繪著仙山雲海,其間有九重樓閣,仙人來去。

  她看不出這盞燈有什麼特異之處,等轉頭時,卻發現李舒白正在看著她,在隱約的燈光下,他目光幽暗如遠空的星。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沒來得及發問,便聽到李舒白徐徐開口說:「真是巧了,就在剛剛,我也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徐州城樓之上,俯視著下麵萬千屋宇。醒來後,就再也無法入睡。」

  黃梓瑕斜坐在臨水的欄杆上,沉默地望著他。他看見她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樣恍惚。

  「多年來,我身上有一件事情,極其怪異又難以解釋,我身在其中,惘然難解,所以一直在尋找一個人,希望能幫我解開這個謎。」他望著那盞燈上的飄渺仙山,緩緩地問,「你知道我為什麼說要給你十天時間?」

  黃梓瑕搖頭,在搖曳的燈光下望他,目光中微帶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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