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珍珠傳奇 | 上頁 下頁 |
一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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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珍珠抬目望那九重宮闕,宮門幽深,天闕如雲,漸的在她面前失去色彩,她喘息道:「快,扶我上馬車。」 馬車行進速度平緩,沈珍珠只覺眼皮深重,渾身上下無一絲點兒氣力,隱約有些微溫暖的陽光透進來,又有一滴淚滾落到臉上,她喃喃道:「鴻現,別哭。」 聽見薛鴻現稀裡嘩啦拭淚的聲音,「你怎麼知道是我哭,不是慕容林致呢?」 沈珍珠勉力一笑,「當……然,林致……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女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學她。」手上微暖,聽得慕容林致說:「你也是我最敬佩的女子。」 沈珍珠笑著搖頭,只是嗜睡如命,昏沉沉偏頭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中馬車輕晃如搖籃,便朦朧問道:「我們……到了哪裡?……有沒有……出長安城?」 慕容林致道:「還沒出長安城,到曲江池了,不一會兒便可出長安。」 沈珍珠仿佛身上來了些氣力,「曲江池?」她徐徐艱難的睜開眼,「扶我下去,我想看看……」 慕容林致與薛鴻現對視一眼,喚馬車停下,兩人合力將沈珍珠扶出馬車,半躺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 五月裡的曲江池畔,酷熱難當,惟有瘳瘳數人游玩賞樂,間歇偶而傳來少女嬌美天真的嬉笑聲。 沈珍珠依依睜目仰望,說:「天,真藍啊。」 若干年前,曲江池畔春如織,她與素瓷、紅蕊相伴遊樂。一切的緣起,都在這裡。前承起合,仿佛一夢。 她恍惚聽到半空中有人吟誦詩句,綿延不絕,縈繞天地,竟絕似她當年清越的聲音:「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她聽到安慶緒說:「不知十年後再遊此地,該是如何。」 默延啜說:「我回紇王庭之門,永遠為你敞開。」 流光溢彩的輅車旁,李俶陡然伸手挽起她,說:「有我,別怕。」 「俶……」她徐徐吐出最後一個字,眸光黯淡,唇齒抿合。慕容林致與薛鴻現無聲飲泣。 馬車的車夫一直是背向而坐的,此際緩緩回頭,走下馬車,摘去頭上的績巾。 慕容林致抬頭,哽咽著喚道:「陛下。」 他半跪下來,將她緊緊納入懷中,下頜抵著她的額頭。 他的心從此不再疼痛。 這顆心,隨著她的離去,行將就木。 尾聲 寶應元年六月初八晚,時任司空、中書令的權臣李輔國被刺死于宮外私邸,身首異處,次日晨,人頭被奉於泰陵外叢草堆中,為守陵衛士發現。 寶應二年正月,史朝義敗走范陽和廣陽,朝降唐的守將所拒,只得北入奚、契丹,行至溫泉柵,唐軍追至,走投無路之下自縊于林中,歷時八年的安史 之亂遂至此終結。 大曆十年六月,獨孤貴妃薨。 十四年三月,汾陽郡王郭子儀幼子尚升平公主。 十四年五月,代宗李豫病篤。二十一日,于大明宮宣政殿宣遺詔,令太子適監國。 是夕,李豫移駕宜春/宮。 宜春/宮雖位處太子東宮,然已被封閉十七年,軟榻抬入時,惟見蛛網結塵,鸞鏡蒙灰,不時有灰末由殿頂、樑柱沙沙掉落,宮女內侍只是屏息不敢發出任何聲響。抬至內室,內飛龍正使嚴明無聲無息揮手,一干人等皆斂息退下。 李豫躺在明黃耀目的軟榻上,緩緩的喘著氣,低聲如自語:「沒料到,朕,竟然讓她等了一十七年。」 嚴明雙鬢早已染就白霜,他環目四顧,眼眶微熱,說道:「娘娘一直在微臣心中。也在許多人心中。」 李豫似有所感,歎息道:「可惜了素瓷,朕對不住她。」 「貴妃始終以為沈後娘娘不肯原諒她,一切是她的錯。為著當初娘娘一句『魂歸太虛之時相見』的戲言,竟會傻到認為自己之死會令娘娘回宮見自己遺骸一面,可以讓娘娘與陛下重新『相見』,居然在正值盛年之時,飲藥自戧!」嚴明感慨,「她的這片心,也不枉陛下冊她如此尊貴的位份——」 李豫倦怠的闔上眼,過了一會兒,又低咳數聲,仍是不說話。 「啟稟聖上,史官在宮外候旨。」內侍以極低極細弱的聲音稟報。 李豫半眯起眼,嚴明遂恭身退下。 史官年紀極輕,以史為姓,其父去年病故,世襲而就。 李豫問道:「本朝之史,卿家修撰得如何?」 史官揖禮,不卑不亢,「微臣由寶應元年始述,至今晨聖上宣詔令太子監國,無一遺漏。然高祖太宗早有遺制,聖上不可干預史官撰史。」 李豫低聲咳嗽,待喘息甫定,淡然道:「朕只想聽聽卿家是如何寫太子適生母沈氏的。」抬目直視史官,「你可有帶來?」這樣的病勢危殆中,眸光仍是淩厲迫人。史官深吸一口氣,不敢對視,恭身答道:「微臣沒有帶來。然微臣既日記萬事,自有執筆不忘的本領,所記每字每句,皆在微臣腦中。」 「那便吟誦與朕聽。」李豫斷然道。 史官遲緩一下,緩聲吟道:「太子適生母沈氏,吳興人,世為冠族,父易直,秘書監。天寶十二年,上為廣平郡王時,納為正妃,天寶十四年,生太子適。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妃從幸不及,流落民間,其後被拘於東都掖庭,上犯險迎回鳳翔。及上冊拜為太子,為太子妃。寶應元年,生升平公主,月余,以病薨逝,上感念痛哀。」 李豫以手指輕彈榻上明黃錦鍛,慢慢說道:「卿家實是能人,天下皆知沈氏忽失蹤跡,朕十七年遍訪三山五嶽,雖尋覓不得,但仙庾嶺、三皇山諸處均曾有傳她的蹤跡,卿家竟敢說她已然薨逝?」 史官一笑,微微恭身,「為史官者,必得有千眼千手,知天下人所不知,秉史直筆。」 李豫不置可否,複闔上雙目,沉默良久。 史官佇立原處,以為皇帝昏睡過去。正待呼喚太醫入內,忽聽李豫朗聲道:「卿家所述有誤,該當這樣記下:太子適生母沈氏,吳興人,世為冠族,父易直,秘書監。天寶十二年,上為廣平郡王時,納為正妃,天寶十四年,生太子適。祿山之亂,玄宗幸蜀,妃從幸不及,流落民間,其後被拘於東都掖庭。及上破賊,收東都,見之留于宮中,方經略北征,未暇迎歸長安。俄而史思明再陷河洛,複收東都,失其所在,莫測存亡。上遣使求訪,十七年寂無所聞。」他抑揚頓挫一口氣說完,又是連聲咳嗽不已,濃血沾染到明黃錦緞上。 因著燭光幽暗,史官也看不甚清,執拗回言:「恕微臣不能領旨。」 「廖廖數筆篡改,於本朝之史毫無影響。」李豫聲音嚴厲起來。 「一來,篡史違背祖制家訓,微臣不敢為;二來,此筆篡史,於聖上聖德有虧,若流傳後世,必有紛紛議論,以為聖上危難之時棄糟糠,薄義寡情,為皇帝後再覓髮妻,惺惺作態。」史官說話鏗鏘有聲。 李豫失笑,「這是朕心之所甘,後世紛擾述評,便由朕全力承擔。卿家也算不得篡史,自安史二賊之叛,我大唐史料散佚者多不勝數,卿家只當沈氏之事散佚失傳,多屬傳聞,無法驗明屬實便可。」複深深歎息,看著幽明燈火下面前年輕的面龐,說道:「卿家既知朕要如此修改史記,當可體朕之心意。何以不能成全朕呢?」 史官感懷于心,身軀微微顫抖,忽的猛咬下唇,一揖至地:「微臣領旨。」轉身疾步走出。 李豫面上徐徐綻開笑意。 她已然遠離塵囂紛擾。 然而,既然她希望天下人都還認為她活著。 希望他還以為她活著。 那他便讓她永遠活著吧。 活在他的心間。 活在這山水之間。 讓他俯瞰這萬里河山,江南明媚,中原厚朴,南蠻蒼莽,塞北黃沙白草,處處都有她的氣息精魂。 後記 大曆十四年五月二十一,唐代宗李豫崩。太子適遵遺詔於柩前即位,是為唐德宗。 德宗詔云:「王者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則事天莫先于嚴父,事地莫盛於尊親。朕恭承天命,以主社稷,執珪璧以事上帝,祖宗克配,園寢永終。而內朝虛位,闕問安之禮,銜悲內惻,憂戀終歲。思欲曆舟車之路,以聽求音問,而主茲重器,莫匪深哀。是用仰稽舊儀,敬崇大號,舉茲禮命,式遵前典。宜令公卿大夫稽度前訓,上皇太后尊號。」 德宗在位二十五年,數次下詔尋找生母沈氏,終一無所獲。于建中元年十一月,遙尊聖母沈氏為皇太后,陳禮於含元殿庭,如正至之儀。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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