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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沈珍珠曾聽陳周說過二十年前張守珪以幽州城開出金礦,將五萬突厥兵馬化整為零各個擊破的舊事(詳見第五十七章),頭腦迷蒙中恍然有悟:「原來當年幽州開出金礦,竟是真事!」突厥人從不是傻子,廣布細作,若非得到確實消息,怎會動用五萬大軍殺向幽州?李豫點頭:「只是這金礦被張守珪隱瞞下去,瞞過了朝廷,被他張氏據為已有。張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殺後,仍能繼續統禦兵馬意謀復仇,如無巨大財力支撐,她區區女子談何容易!」

  沈珍珠幽幽歎道:「涵若妹妹這樣對你,你怎能負她。」李豫陡然色變,攥住她的雙肩,逼視她:「你知道,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寵她慣她,給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難抑,瀕於絕望,多年來種種情事一一由腦中掠過。他是儲君,未來的天子,昔年,她應承韋妃嫁給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業,未料從此情深相許,不可自拔,她反倒成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礙。她何曾不願與他朝夕相守,她是多麼恐懼他象默延啜那樣,永遠離開她,再無言語,讓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邊,不但無法助他,更成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點,張皇後會利用,無數虎視耽耽的人也會利用,他防不勝防。她寧可讓自己悔恨,也不可讓他再受傷害。當初既已痛下決心,今日怎可意念蕭條,又如何對得住默延啜?

  她終於將他推開,噙著淚,說道:「隨你回去?你要置我於何地,要置涵若於何地?」

  她口吻淩厲,逼得李豫倒退兩步,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胸臆間湧動著難以言喻的悲愴,「是我錯,可為何你不能再體諒我一二,為什麼,你總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難道還不夠?」

  沈珍珠扭過頭,咬牙決然道:「不夠!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對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雖死,卻會永存於我心中。你為何不肯放開我?自那日你賜我自盡,我與你便再無關係,你回大唐後盡可以對太上皇和皇上說沈珍珠已死,莫讓我空占著這虛位!」

  「住口!」李豫厲聲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絕不能容我的骨肉飄泊在外,跟我走!我們現在就回長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掙脫,然而他手如鐵箍,頭也不回強拖著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間。她一急,張嘴便照著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鬆手,反倒回身死死摟住她腰肢,急促間只聽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罵,是我負你,只要你能泄了心中這口怨氣,儘管動手!」

  話音未落,「啪」的脆響,沈珍珠揚手摑他一掌,隔得這樣近,他猝然不防,面頰火灼般刺痛,她揚首視他,他雙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無退避之意。她終於橫了心,拼盡全力,揚手又是一掌摑去,一縷鮮血從他嘴角淌下。摑完這掌,沈珍珠頓覺全身失力,緩緩垂手,李豫倒似松了口氣,放鬆她的腰肢,任她退閃數步。

  沈珍珠穩住身形,微微合目,終決然抬頭,匝地有聲的對他說道:「你若覺得虧欠於我,今日我悉數向你討還了。你我再無相欠,我與你恩斷義絕。你休要再強迫我!」言畢,大力推開房門,自己先邁了出去。

  天色陰沉,但聽綿綿密密的吟誦之音,夾伴著鈴聲、鐵石器具碰撞聲,由王宮四面八方湧來,那吟誦之音時而粗毫,時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諧。沈珍珠再複悲由心起,她聽說過一些回紇的習俗,便知這是薩滿在為默延啜吟誦送葬詞。

  「不是你說斷便能斷!」良久,李豫在她身後齒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話,拂袖離去。

  沈珍珠佇立房前不知多久,聆聽薩滿吟誦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于風雲之中,未曾離開。長相思,摧心肝。

  「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首見禮,是頓莫賀。他從懷中取出一物,遞與沈珍珠:「夫人,這是可汗留與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過,原來是合折為二指寬的小紙條,她不知到底是什麼,心頭只怦怦亂跳,匆匆展開,紙是硬黃紙,光澤瑩潤,默延啜墨潤飽滿,上面只書了三個漢字:

  「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腦中靈光一閃,似有什麼東西稍縱即逝。

  「我們先以他母親的性命相威脅,再以他的名聲脅迫,他才肯與我們相通,謀殺唐皇后,助我們將你帶至只斤澤。」頓莫賀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說道,「可汗說,程元振也算難得的人物,雖然做過這兩件事,到底沒危害過你與唐太子殿下,當可善加利用。今後如何,但憑你處置吧。」

  沈珍珠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與回紇相通的人。

  謀殺張皇後一事,除卻他,有誰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蹤?而行刺後,又有誰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紇後士卒相繼失蹤,若無人內應,頓莫賀豈能這樣容易成事?

  「葉護一直與大唐張皇後暗中往來,當日刺殺張皇後不成,就是他告的密。葉護雖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囑過,若夫人願隨太子回長安,須得加倍提防皇后。」說完這句,頓莫賀再度垂首一揖,轉身離開。

  這就是默延啜。進與退,取與舍,他早已一一為她部署。

  第八十一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

  兩日後,默延啜葬儀。

  回紇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來仰慕大唐文明,貴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孫王城北的格根爾山,格根爾在突厥語中意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洩露身份,乃身著回紇服裝隨行於浩大的隊列之後。這是黎明時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飄揚,曉霧溟蒙似有無,格根爾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憂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勸慰不必隨行。沈珍珠依然悄無聲息的來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這樣的意志與毅力,眼睜睜看著棺槨下葬,薩滿吟誦綿連不絕,山川莊重肅穆,詹可明與頓莫賀掄錘落釘,每一下,都仿若擊落在她的心間。好象幼時噩夢,看著陌生與裝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著棺木行葬禮,鐵錘一聲聲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覺得緊要至極,總覺是自己最親的親人,只是哭嚎著「不要,不要」,一次次由夢中醒來。待至今日,方知連縱情大哭,她也不能。

  曉霧漸斂,葬禮已畢,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漸的日出天際,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繽紛。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換得回紇十九姓的團結,亦為年幼的移地建繼承汗位掃平道路、驅除障礙。默延啜在位十四年①,一手締造汗國,回紇之強盛繁榮空前絕後。然英雄既歿,繁華煙銷。二十年後,右丁盧頓莫賀不滿牟羽可汗對詹可明親厚,趁詹可明病故發喪之機殺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為汗,改回紇為「回鶻」,其餘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紇從此陷入內亂,國勢日漸衰微。八十年後,回鶻汗國為黠戛斯滅,回鶻人被迫西遷,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①即天寶六載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年。)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對身側哲米依道:「我意欲隨你去敦煌。」哲米依並不驚訝,稍作考慮後說道:「你既然決心已定,我定會竭力幫你,只是太子殿下那裡……」正說到這裡,卻聽李承宷在後面低聲說道:「你們還在說什麼?婼兒與殿下在後面吵起來了,還不去看看?」沈珍珠與哲米依相顧均覺詫異,沈珍珠並未十分留意李豫動靜,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與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隊列最後,拉起沈珍珠道:「他們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們去瞧瞧。」

  沈珍珠與哲米依本是走得極慢的,故回返數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見了李豫與李婼。二人身畔皆無侍從,李豫滿面不豫,正斥責李婼道:「回紇蠻夷之地,你現在正可名正言順回大唐,為甚還要這樣任性!」李婼想已與李豫爭執過幾句,扭頭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長安,當年我自動請嫁回紇,也算是替父皇分憂,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福回報,再回去做什麼!」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這一個妹子,你真要老死異鄉?你莫非以為回紇人還當你是可賀敦?他們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繼位之禮,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來到回紇,方才葬儀上他們定會教你為默延啜殉葬,你還能活生生站在這裡?」

  李婼眼睛一紅,說道:「我做了回紇的可賀敦,自然一切要為回紇著想。就算殉葬,又有什麼可怕?皇兄我知曉你的心事,你千里來回紇一趟,若不能將我由回紇帶回長安,會損大唐和你這位太子的顏面!」沈珍珠惻然,前幾日她還存著與李婼相依於回紇之念,現在想來真是可笑,李婼與默延啜無所出,現在的李婼雖名為可賀敦,身份十分尷尬。漢朝時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遠嫁匈奴、烏孫,然李婼為唐皇親女下降回紇,確為千古第一人,更兼無所出,李豫要帶她回大唐,確忽是替她著想,不然往後這漫漫長夜,異族他鄉,她如何渡過。李承宷聽得李婼話說過了頭,忙喝止道:「婼兒,你別要胡說!殿下為救你險遇不測,這樣的兄妹之情,你還不領會嗎?」

  李豫已是氣極,抬目又見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後,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轉頭對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聽我的,好,我無話可說。」對沈珍珠道:「跟我回去!」不由分說,拉著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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